阮小渔小说集

erjian 19 0

  天上人间

  阮小渔

  其安是公司里新来的员工。

  她把文字卖给我的网站,我付给她优厚的薪水。其安算是新人,文笔未见老辣,反而有种疏疏朗朗的清淡。更无甚声名。

  有人异议说够不上那份薪水。呵,淡文章不到紫薇郎,他们只嫌她太单薄。

  但是没关系,我喜欢,我愿意用她。

  数年打拼赚得这份基业,时到今日,我总能有点个人喜好吧?不然那么努力为哪般?

  也许,只是因为其安的人。

  第一次在办公室里见着她的时候,其安穿着黑色的布衣,破旧的Levi’s牛仔裤,不施脂粉。浓密的头发绑成一条麻花辫。她有一张幼细的面孔,始终敷着一层薄薄的微笑,但眉宇间并无欢容。我注意到她用了两块

  “创可贴”,像贴伤口一样绑着头发,在她瘦削苍白的模样里挑出一丝冷涩的幽默。格外娇俏。

  我让她签下聘用书时,她面对我的,仍是那个无限疲惫的笑容。

  那一瞬间,我被她打动了。

  忙忙乱乱的一天,挨到下午五点钟光景,写字楼里已是一片喜洋洋的气氛。今晚是平安夜。

  其安进来交文稿的时候,我正接到林自明的电话:“珉珉,今晚在波特曼有一个酒会,我已经帮你拿了帖子...”自明是我相恋七年的男友,与他一番罗嗦完毕,我放下话筒,转身看见其安。她静静的靠在窗边,垂着眼角,不知看向何处。我鼻中闻得一点似有似无的味道,我认得这只牌子的香水----COMME des GARCON

  ,中文译作“点滴”。这个瘦伶伶的女子,如此冰颜雪貌,一人独自时,她可曾有点滴的温暖?

  我心中迟疑了一下,终于问她:“安,有不很闹的圣诞酒会,愿意同去吗?”

  我以为她会拒绝。但她直视着我,却像是喃喃自语般的说:“有何不可?”

  这确实是一个优雅的聚会,开足了暖气,有淑女甚至穿了吊带的小礼服裙子。其安穿着大毛衣粗布裤子进入其间,已有人投来微诧的眼光。这时林自明从人群里走过来。

  他看见了其安,不觉陡然一震。

  其安却恰恰步向餐台去了。

  林自明捧上一杯粉红色的克鲁格香槟,似漫不经心问道:“珉珉,那标致女郎是谁?”

  好小子,第一句话便向女友询问别个女子,我问他:“她真美,是吗?”;林自明闻言不禁偷偷察看我面色,见我不动声色,口中便敷衍道:“美是美,但不及你福相。”我失笑,挽起他若无其事的说:“来,我同你介绍该名美女。”哈,裴珉珉道行高深,岂会连这点气量都没有?

  其安当然还是一副清凉无汗的样子,林自明却分明双眼一亮。我看的索然无味,眼角瞟到几个商业拍档走过来,干脆趁机扔下呆头呆脑的林自明在此饱餐秀色:“明,我过去应酬一下。”

  不料林自明竟伸手抓住我臂膀,急声道:“裴珉珉,何必再拉拢人心征讨江山?你要讨好的,天下只我一人足矣。”我大窘,老好人林自明一向温和持重,今日为何失态至此?我欲挣脱他,却看见自明一脸焦灼,相识数年,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?我只得微微一笑,拍拍他的手,递上一杯香槟,作温柔状俯就他。

  百忙中抽空瞄一眼其安,她正用一双碧清妙目睇住我俩,不言不笑,直视无物。

  嗳,真真是冤孽!

  后来其安半途退场,我好不容易捱到结束,着林自明送我返家。途中,自明突然跟我说:“珉珉,把你的工作放一放,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阵吧。”我瞪大眼睛:“林自明,新年一过公司大忙,你怎的叫我撒手不管?”他听了仿佛想说什么,欲言又止,终于不再言语。我太累,也就懒得多想。

  不想此后,林自明竟似销声匿迹。

  连秘书球球都禁不住好奇问:“怎么林先生好久不送香雪兰及鸢尾上来?”

  我不去找他。按捺住自己,不拨他的电话,不上他公司去,连他可能出现的场合,我都有意无意的回避。

  我知道一切的原由。

  是其安的出现。

  她是那样忧郁而脆弱的女子,犹如花承朝露,端端的叩动人心。老林见够了裴珉珉的掷地可作金石声,乍见这别样娇怜,如何不心旌摇荡?

  那天他那般翻覆,足见已经动了心,这又叫我用什么法器去镇住他的神魂?只能袖手旁观,他如顾念双方感情,自会回头,不然都是多余,我只好放弃。商场上什么都可以争取,而感情,感情是良知良能,不需要被提醒。

  我继续做手头的事,将一切视若无睹。

  只是一个人在深夜里失眠。他带给我的困扰,不仅仅是十八层床垫以下的那粒豌豆。想起以前困窘的时候,为送我一瓶名贵的香水,要花去他一半的薪水。但那个时候,林自明目不斜视,眼中只有一个裴珉珉。

  想到深处,怔怔的落下泪来。不是不痛的。

  事隔两月,林自明终于自动现身,约我见面。

  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,穿着整洁的衣衫,胡须也修理的干干净净,脸上却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疲倦。

  我问:“近来可好?”

  他不语,长久的凝视着我,末了叹口气道:“珉珉,她不知道我喝薄荷茶要加蜂蜜,不知道我爱用哪只牌子的剃须水,不关心我的股票行情,不肯见我的父母......珉珉,生活不尽人意。”

  这个她,指的当然是其安。

  我听了倒吸一口凉气,只觉七情上脸怒恨攻心,一字一顿道:“林自明,你应该去找家政服务中心,我很忙,先走了。”

  丢出两张钞票,我起身欲走。

  林自明一把拖住我,哀叹道:“珉珉...何必生气?早知今日,当初又为何要试探我?”

  我奇了:“我试探你?”

  他摇摇头:“你不记得,是你让我认识其安的。以你的敏锐和要强,却一直装作不知道,难道不是想用她来试探我?”

  我大怒:“林自明,我没空跟你扮粤语残片!”

  拂袖而去,一壁恼恨自己没有带眼识人,闹的如此荒唐;一壁决心将其安辞退,不是我小气,但我也没大方到容得情敌在我面前来往,好似大小老婆共处一室,说不出的的滑稽。

  回到家中大力收拾林自明留下的东西,书籍唱片、烟灰缸、衬衫领带......种种零碎物品,最后居然找出了他的律师证书。一下子记起那天陪他去领这证书,两个人欢天喜地,觉得未来无限美好...恍如昨日,七年的时间已从中一晃而过,不留痕迹。

  这七年,我全副身心投入,一手提拔,一手兜托,与他苦苦纠缠。只不过一个小小的疏忽,却落得这般惨淡收场。枉我千织万纺,费煞苦心,仍逃不过这尘世的九转轮回、爱恨聚散。

  哪里还有什么一生一世可寻?

  我兀自冷笑。脸上却有泪流如蚁爬。

  等其安站在我面前时,我已提不起一丝精神去怨恨她。一语不发的递过薪水袋。

  她静静的看着我:“因为林自明吗?”

  我不答。

  其安无奈的说:“我不曾爱他。”

  我苦笑:“但他爱你,并为此抛弃了相交七年的女友。”

  “这...”她蹙起眉头:“算是我的错?”

  呵...怪她吗?她也不过是平凡女子一名,并未施展什么狐媚,但教一个男子爱上了她,因此失去工作。该怪她什么?

  那么是林自明?

  见异思迁本是一项本能罢了,他一个凡人,如何能抗拒?裴珉珉自己学艺不精,如何怨人。

  那么,真的是我错了么。好象那个天神帝释,见国王桀贪生性贪婪,便有意去试探他,使他无限苦恼。

  现在苦恼的,岂止林自明一人。

  贪嗔愚痴,我们始终无法摆脱与命相随的纠缠,欲壑难填,纵使不是我无意的试探了林自明,他还是会为别的诱惑着迷。

  很多东西,本来就是不能试不可试,一试,便注定是错。

  天上人间,一般道理。

  天神护法,一朝踏错,也要堕入三恶道。不能超脱。一切,只因为,我们都是“诸有情”。七情六欲,

  永受煎熬。

  或许,该怪的,只是一切开始。

  情人的眼泪

  阮小渔

  我叫素我。今年五百岁。

  我是一名吸血鬼,但是我并不吸食人血。我出生的时候,族中早已风行茹素,提倡饮用人类的眼泪,以为高贵。其实不然,人类七情六欲太杂,几滴眼泪往往只是身体排泄物,并不真心。饮到这种眼泪,真是苦不堪言。我也曾偷偷尝过一次人血,没想到腥臭无比,不由得深深同情鄙族前辈,真不知他们如何下咽?

  记得年少的时候,曾有一段美好的时光。我遇见一名姓林的女子,她生性娇脆,出奇的敏感,吹弹得破。泪珠儿从春流到夏,从秋流到冬,流不尽的绿水悠悠。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一名仙子,下凡来是为了偿一段情债,要用一生的眼泪陪给一个人----那个人最终还是辜负了她。只是由我这小小吸血鬼得利,我常常附身在她的丫头身上,趁她熟睡之时,在她晶莹的面颊上沾两滴眼泪来喝,味道十分甘美。或许因为她是那么的动人,美得不似凡间,所谓“秀色可餐”是矣。呵,谁说吸血鬼不能好色,不然怎么骂色鬼呢?

  所以我亦为自己挑得一副好皮囊:高大的身材,方面孔,浓眉长睫------正是时下流行的美女式样。连同事见了也忍不住喝一声彩:“素我这般人才,不出镜真正可惜。”然而我满意现在这份职业,我是一档电台深夜节目的主持人,负责告慰痴男怨女,并配送应景之凄惨曲目。节目做的有声有色。

  也有听众会在电话里哭泣。但是我现在不会再轻易上当。曾有一名男子,坚持每夜打进电话来讲述与其旧爱的种种片段,语调惆怅,动情处会得低声哽咽。我终于被他打动,喝下了他的眼泪。一个星期之后,这厮忽然停止哀伤,开始情意绵绵替新欢点歌。那些眼泪就此堵在我的胃里,似一块花岗石,难以消化。

  咄,人类!

  一天深夜,我接听了数个电话,内容乏味,无非是甲乙丙丁纠缠不清,直听得我双耳滴油。等捱到时间,我忙令导播切断电话,放上一支歌。那夜放的是一支老歌,由蔡琴翻唱,《情人的眼泪》。

  “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 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

  只有那有情人眼泪最珍贵 一颗颗眼泪都是爱都是爱

  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 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

  若不是有情郎跟我要分开 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”

  蔡琴的嗓子温柔敦厚,我听得黯然。

  情人的眼泪,是人间极品。

  只可惜如今越来越罕有,人类进化得愈加顽强。切莫说郎心似铁,妾心也真成了磐石,钉子也敲不进去。想想都寒毛倒立,往后恐怕是要改吸日月精华了。

  一曲歌毕,导播对我打了个手势,示意我继续接听电话。不知何故,整整十分钟都没有动静。莫非本城那些破碎的心今夜齐齐寻欢作乐去也?正在纳闷,导播接进来一条电话。

  “喂,你好。”

  话筒中一片寂静。

  我又说了一遍,还是没有人回答。也许是线路故障,我准备挂断。“是素我吗?”传来了一个细细的声音,带着点喃喃自语的意味。

  “是的,你好。”

  “素我......”那声音像是欲言又止。

  我皱起了眉头,有些小女生专爱这样,吞吞吐吐半天,算做清纯,一经启发,又顾自滔滔不绝,令人哭笑不得。

  “小姐贵姓?”

  “叶。”

  “噢,是叶小姐。请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?”

  “刚才那首歌,我想问问叫什么名字。”

  “情人的眼泪。”

  “谢谢”那声音又迟疑了一下,“素我,祝你心情愉快。”

  “啊,谢谢你。”

  她轻轻的挂断了电话。我有些诧异:怎么,没有一两段肝肠寸断的爱情要宣诸于口吗?真正希奇。

  接下来比较精彩。一名失恋少女在电话中哀哀痛哭,声称自己要投河自尽。本城只得一条护城河,我立即号召全体听众往彼处搭救她。其实明明觉得滑稽,我不过是赚一个噱头。看,我这只吸血鬼,照样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。同做一个人,有什么分别?

  我觉得累。央一名同事替我代播,回家休息了几天。

  再回来时,听众纷纷表示想念我,然后大吐苦水。我自嘲的想:也许我该做一个人,至少有处申述。我怎么跟别人说:近日来没有可口的眼泪,十分郁闷......吓,叫我怎么说?

  “喂,素我,你好。”

  “你好,贵姓。”----简直似老鸨,生张熟魏。

  “叶。”

  “叶小姐。”

  “素我,你身体痊愈了么?”我一愣,才想起自己是告了病假。“好多了,谢谢你。”

  “素我”那声音轻软似一床鸭绒被,“天气变化快,当心自己。”语气十分诚恳。我敷衍惯了,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应。

  那边已经挂断了。

  我仔细回味那声音,忽然记起来,咦,是上次打听歌名的那位小姐。她竟这样矜持,打进热线来只为问候我一声,只字不提其他。我顿时感到有趣,开始暗中留意,希望能再听到她的声音。

  可是她再也没有打近来过。

  工作之余我喜欢逛画廊,逐幅逐幅看过去,足足可以消磨一个下午。最常去的那一家叫“扶苏”,只卖国画。大多数画作下面都署名“苏南投”。这位苏南投名不见经传,不晓得他们为何独独钟情于他。画廊外有一架紫藤,设有桌椅,坐上片刻,喝杯清茶,不知多惬意。

  今日画廊又有一批苏南投的新作,全是工笔仕女。我正在欣赏一副弄花仕女,忽然旁边有人说:“这副画挂得太高了。”声音不大,但是听在耳中格外熟悉,禁不住扭头去看-----是一位秀丽的女郎,着白色直身裙子,配一双小小珍珠耳环,样子甜美,即使不笑,腮边也隐隐有一对酒窝。

  这时我听见画廊员工叫她:“叶小姐----”

  一下子恍然大悟:原来是她。

  她见我直勾勾瞪住她,很客气的笑了一下,转身往外走。我忙叫一声:“叶小姐”,她疑惑地回过头来。

  “叶小姐”我思量着该如何开口,“我是素我。”

  “呵,是你,”她笑起来,“你好么?”

  我亦微笑:“托赖,还过的去。”

  “来,请这边坐,我们有自制的水果冰茶。”她态度非常可亲,看得出来应酬工夫是好的,但丝毫不让人觉得虚伪。

  水果茶果然香浓。紫藤开来一串串挂在藤架上,蓬蓬松松,微风吹过,有淡淡的芬芳。我有些忘形,当叶扶疏问我工作可顺心时,我竟一改常态,向她抱怨说:“累死人,似一只垃圾桶,专门收藏各种无聊情绪。同事还会嫌你容量过大,抢光他们风头。”

  扶疏听得直笑。

  她并不多话,从头到尾静静聆听。

  我从此找到好对象,但有烦恼便找她倾述。扶疏温柔得令我感动,她总是递一杯热茶给我。始终微笑。

  并且我可以随时在她的画廊打到六折。

  她的生意很清淡,没有多少人看好苏南投的作品,我猜她每月定要蚀本。有一次忍不住同她说:“我认识几个知名画家,要不要出来见见?”

  “谢谢。”她一贯微笑,并不热心。

  “或者”我又建议道,“可以压低给苏南投的价格,多少还能赚一点。”

  她但笑不语。

  我灵机一闪:“那苏南投...是你朋友?”

  扶疏眼底孕着笑意:“是的。”

  原来如此,我真枉做丑人。

  隔两日,扶疏将苏南投约出来同我介绍。

  一见苏南投,我略略的有些失望。他并不是不英俊,同扶疏站在一处堪称一对璧人。但是我或许神经过敏,总觉得他那身白衣白裤太矫情,而且他仿佛心不在焉。

  扶疏说他是忠厚。我不以为然。

 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叶扶疏深爱着他。无论他说什么,她都侧过脸耐心倾听,并不介意他言而无味。苏南投就是这点幸运。

  扶疏像是猜出我的心思。后来,她私底下同我说:“我识得南投那年,才只有八岁。”

  哦,原来是两小无猜。

  “我们念同一所小学,那年我父母离异,母亲带着我改嫁。我突然有了新家,新父亲,甚至新名字,一切都是陌生。”

  我极少听见扶疏说起私事,不禁起了兴致,评论说:“叶扶疏这名字听上去十分清脆。”

  扶疏菀尔:“素我,你真正开朗。”

  我摊摊手:“总得有点好处。”

  “但是当时我年幼,很受打击,性格愈加孤僻,同伴都疏远我。时常只得一个人躲在小学花园中偷偷哭泣。”

  我听得恻然。

  “......遇见南投那日,是一个阴天。我正对着一株花树发呆,他突然从树后转出来,吓我一跳。随即他变笑了,真如阳光普照。”

  “南投是我寂寞童年的唯一安慰。他聪明,功课又好,处处照顾于我。他一直立志要做画家,最爱同我说:扶疏,我要带你去巴黎开画展,叫世人见识中国的绘画艺术。”

  我忍不住冷笑,虽不是行家,也看得出苏南投并无过人才华,恐怕是壮志难酬了。

  扶疏看看我,叹了口气。良久,才低声说道:“以前比他好的,不是没有遇到;以后比他好的,也不是遇不到。但是素我,我是一个古早人,我只懂得爱他。”

  我沉默,无话可说。

  电台节目中的男女仍旧互相斗法,来来回回,结局总是辜负。有谁还会像扶疏这般清澈呢。我有时会想:扶疏的眼泪,一定格外甘醇罢。

  但是我从未见过她流眼泪。

  工作做出了成绩,老总提拔我去支持另一档更大型的谈话节目。真是皇恩浩荡,我苦笑不已。幻想飞扑上去叉住老总脖子暴喝一声“我乃吸血鬼”,但我猜他不会害怕,一定奸笑着说“素我,你的血早已被我吸干。”我还是只有老老实实听四十几岁男人唠叨妻女不和之不幸,累得连叹气的时间也没有。十分怀念捧牢水果茶坐在紫藤架下同扶疏闲聊的时光。

  我很惦记她。

  不知道苏南投可有善待她。是否还会叫她一个人在餐厅理枯等一个小时?人类叫嚷的男女平等终于实现,男人亦可以大大方方迟到。

  我辛酸地想:或许扶疏自八岁起便开始等她,已经习惯。

  一天节目突然取消,改播重大时事。我偷得空闲,忙上画廊去找扶疏。是时尚早,画廊却已打烊,我只得拨个行动电话过去。那边似乎很嘈杂,扶疏匆匆同我约了时间便挂线。

  她一向很守时,看得出是急忙赶来。头发有一角散下,穿着件黑色的紧身裙子,点了一只深紫的胭脂,更衬得肤光胜雪。我便是同性,亦觉得她看上去有说不出的妩媚。

  笑容还是那样和婉,我不由大力拥抱她。

  “扶疏扶疏,最近可好?”

  “很好”她兴奋地告诉我,“南投的画被一位老泰斗看中了。”

  “谁?”我诧异,“谁会看上他的画?”

  她说了一个名字,果然是如雷灌耳。我仍有点将信将疑。

  “下个月便在北京替他举办个人画展。”

  那么是真的了,我也十分替她高兴。

  我们为了庆祝,整整喝光两瓶香槟。

  出来给夜风一吹,扶疏便有点醉意,我招了街车送她回家。

  她说头疼,低声呻吟,我想做杯茶给她喝。但是客厅理找不到茶叶罐子。问扶疏,只说在书房里。

  推开书房的门,我愣住了。

  这是我第一次进扶疏的书房----里面全是画:墙上挂着,架子上搁着,地板上堆着。不用说,全都是苏南投的作品。

  老天,我以为卖出去了画全都堆在这里,真正售出的,只怕少得可怜。然而扶疏每月照旧付给苏南投一笔画稿费,还要支付画廊的开销...她何以为生?

  我莫名的一惊,找到茶叶罐,默默地退了出来。

  做了茶会到客厅,心里还是一团乱麻。

  扶疏见我神色有异,接过杯子放下,很镇静地问:“你都看见了罢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她苦笑:“多尴尬。”

  “......苏南投他不知道?”

  “怎么敢给他知道。”

  对,我嘲讽地想,艺术家都有一颗容易被戳伤的心灵。

  “那么,开画展的事.......”

  “我捐了一笔款子出去。”

  我不出声,知道那数额必定不少。

  扶疏只是喝茶,渐渐双目红透。

  “素我,你也许奇怪我如何支付这些钱。”

  “或者你别的生意进账。”

  扶疏笑,声音里有一丝凄凉:“我自高中出来,开始做舞小姐,这些年总算运气不坏,有一间自己的夜总会。”

  我不动声色:“做这个也有干干净净的。”

  “你看我这个排场”她无奈的说,“干净银子怎么够花销?”

  我只得说:“扶疏,你是人在江湖。”

  “真的......”她似有良多感慨,却说不出来,末了问我:“你不会嫌弃我罢?”

  我失笑。嫌弃什么,我自己也不过是一只鬼。

  “为苏南投牺牲这么多,可觉值得?”

  扶疏低着头想了想,很认真的回答:“算不得为他牺牲,我自己也要生活。况且,风尘中往往每多真性情。”

  我不住颔首。人类中不知有多少拉着别人作为堕落借口,卖肉养孤儿,感动得自己一塌糊涂,是以自欺欺人。扶疏这样清醒,实在难得。

  我诚心同她说:“否极泰来。”

  “对”她又高兴起来,“或许这次南投得画会受到大众的认可。”

  看着她充满希翼的样子,我心中竟有不祥的预感。

  数日后,扶疏同苏南投北上开画展。我继续留在城里埋头苦听听众牢骚。

  同时本城开始治理护城河。我也想请族中长老们出来呼吁人类保护眼泪资源。眼泪越来越污浊了,甚至有人泪腺坏死,像破水龙头一样“哗哗”流泪,其实是眼疾。

  愈加想念扶疏。

  天气预报说北京现时的温度是零下十六度,那样冷。我希望扶疏还能一如既往的微笑。

  -----宁愿永远不知道她眼泪的滋味。

  不想次日我便看见扶疏。她裹在一件黑色的大衣里,面孔苍白如纸。

  “怎么”我问,“画展可还成功?”

  她点点头,眸子里闪过一丝光彩。

  “苏南投呢?没跟你一起回来?”

  扶疏勉强笑了笑:“他叫我先回来了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我狐疑的看着她。

  “不太方便吧。”

  我怔住,不祥的预感果然得以应验:他开始嫌扶疏的职业不够高尚。然而幸运的他并不知道,他是她一手承托起来的-----那“扶苏”画廊,那画展,都是她以不够高尚的手段得来。----现在他因此离弃她。

  多么悲哀。人类或许早已看惯这种场面:杜十娘,苏小小,白素贞......如今添上一名叶扶疏。

  扶疏静静地说:“这次回来,是想把夜总会的营生结束了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南投可能要在北京呆很长时间,我想过去陪他...这生意,也委实累赘。”

  “扶疏”我费力的说道,“难道这样苏南投便会对你另眼相看?何必上演块肉余生?你抹得去在他心里的印记么?”

  “印记...”我从未听过扶疏的声音那么绝望,“他给我的印记,早就抹不去了。”

  我忍不住鼻子一酸。

  扶疏是不打算回头了。

  她开始盘卖家产,那间夜总会,是她一手一脚打拼得来,其中不知多少辛酸,现在也不得不贱价卖掉。扶疏很快瘦下来。在家里整日听着那支《情人的眼泪》。喑哑的声音里,她像是一抹来不及散去的游魂。

  我看得焦急,终于做了一个决定。我知道我将为此付出代价,族中长老必不会放过我。但是怎么忍心看见扶疏的感情血本无归。

  特地挑一日白天找上她家去。

  我同她说:“扶疏,我是一只吸血鬼。”----连自己也觉得荒唐。

  她不做声,只是望住我。

  “真的”我清清嗓子,口干舌燥的说,“你看。”慢慢露出两颗小小獠牙。真害怕她会尖叫或者晕倒。

  她竟然笑起来:“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气质独特。”

  我松口气,扶疏真正可爱。

  接着我告诉她:“我想帮助你。”

  “哦?”

  “鄙族中有一个极灵验的魔咒,你依法施来,便可永远拴住情人的心。”

  “什么意思。”

  “我是指苏南投”我搔搔脑袋,“你难道不想和他在一起?”

  扶疏默然。半晌才安静的说:“不用了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得之,我幸;失之,我命。”

  我一听大急:“扶疏扶疏,不知多少人类为了得到爱人,百宝出尽,合身扑出,你何必独独清高?”

  “素我”她叹口气,“或许是我狷介。我不会提醒,亦不懂争取。渴望对方出自真心,不然一切是多余。”

  “扶疏......”

  “谢谢你一片苦心了。”

  我哑然。

  扶疏突然问我:“素我,你在人间以何为生?”

  我老老实实答:“眼泪。”

  “呵”她太息,“我早已干涸。”

  心到绝处,原来是无泪。

  扶疏走后,我辞去了电台的工作,因为无法再忍受听众的夸张。他们根本不懂得,流泪的时候,是没有声音的。

  我离开了那城市,找一个宁静的小镇住下来。开间小店卖豆浆。不敢打听扶疏的消息,总是安慰自己:好人好报,她一定得偿所愿。

  转眼就过了一年多。

  那天下雨,店里很冷清。当有人进来的时候,我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。

  这客人看起来很眼熟,我仔细一端详,不由得叫出声来:“苏南投?”

  他也是一惊:“素我!”

 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,他还记得我。我欢喜的问:“扶疏呢?”

  他张了张嘴巴,似发不出声音来,艰难的说:“她...她不在了。”

  “什么?!”我瞪大眼睛,如遭雷轰。

  “三个月前...扶疏除了意外...送到医院时,已经不行了......”

  我噔噔倒退两步,指住他:“你杀了她!”

  “素我...我不知怎么说,或许我有责任,但是我没有叫她来参加婚礼,谁知道她自己偷偷跑来,回去的路上便.......”

  意外?

  我惨笑,才不,叶扶疏分明死于心碎。

  她掏出一颗心来爱一个人,可是天理竟然这般疏忽,不肯给她一个公道。扶疏...扶疏太忠厚,不懂的生命处处是转机。

  终于爱他爱到了死。

  而元凶还在这里振振有辞。

  我握紧了拳头。

  苏南投见我神色有异,连忙告辞,走到门口又想起来:“扶疏有东西留给你,我改日送来。”

  两日后我收到一个小匣子。

 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密封玻璃瓶,似乎装有东西。我拿起来对着阳光一看,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。

  刹那间我明白了那是什么-----那是扶疏为苏南投流下的眼泪。

  情人的眼泪,是人间极品。

  我将它小心收藏,不敢品尝。

  因为我知道,那味道,一定很苦。

   未识绮罗香

  阮小渔

  一直以来,苏州都是一个人.

  在城南住一套一百二十平米大的房子.不养任何宠物,亦无多余装饰.偌大个客厅只用只水晶瓶子插把姜花,一派光明磊落.倒是露台难得的葳蕤,种满了茶花.品种不外是朱砂,花鹤令或粉霞,不见得名贵.但露台背阴,茶花趁了势,开了来碗口大一朵朵,也是一片如霞似锦.苏州置得一台老式留声机,放在露台上“沙沙"的磨出靡靡的声音,捧上一杯茶,就这样打发掉大把无思无望的时间.

  苏州是动极思静.年轻一点的时候心野,看过了长河落日圆,听过了江南丝竹轻,只觉还似梦游非,于是渐渐乏味.回到本城来,性子也更加平和了.终于习惯这里整年不见阳光的阴郁,逢了春照样满城馥郁的花朵-----画眉闲了画芙蓉,也不是不切合她的心境的.

  每天早晨给花浇了水,苏州就锁上门出去闲逛.路过小广场,广场上种着樱花树.四月正是花开时间,纷纷的一树缱绻.粉白的花瓣落在苏州肩上,她只是轻轻的拂去,并不担心错过什么章节.

  那天雨下得大.苏州撑着伞抱了几本从旧书市淘来的线装本镜花缘,走得急,拐进巷口时险些被堆积出来的废木料绊倒.巷内一家铺子正在装修,已有时日,迟迟未见完工,废料在巷角越积越多.苏州抬眼看看,工人正在挂牌子,因下雨,就停了下来.紫檀色的牌匾斜在梁上,绰绰的几个篆书大字:会真记.苏州幼时习字,看得出那字迹功力平平,但难得一个沉静.和着风雨,竟是不胜萧条的模样.

  往回走的时候,苏州忽然记起那"会真记"原是一家酒吧,夜夜笙歌,一度繁华,才不过半载,便落得潦草收场.到底是"如花美眷,也抵不过似水流年."-----这"会真记",看样子像间古玩店,设在这小小巷内,也真正清幽.

  雨下足一个星期.苏州再路过时,"会真记"已经收拾停当,外面的废料也清理的干干净净.只是朱门深锁,不见人影.苏州暗想,等铺子开门的时候,倒可以来选一双玉麒麟,送给姨娘两个快满月的孪生孙子.

  四月中旬时,周彻从上海回来了,一下飞机就直奔苏州家.皮箱里塞满了四处给苏州搜罗来的奇珍异玩.一张微黑的脸上仍是耿耿的温柔,两年多没见,话依旧那么少.苏州随手拈得一件珍珠耳环,不禁喃喃叹道:"何必珍珠慰寂寥."周彻知她触动了心事,忙拿出一面绣工精致的台屏与她把玩:"这是孝敬伯母的,真正吴县苏绣."苏州细细看过,似有点嫌恶的说:"她一生不过就好这些个琐碎的身外物罢了."周彻想起当初苏州游南海时,光是奇形异状的贝壳就拾满了两个柳条篮子带回来,母女俩不是一样拥物成狂.再打量如今苏州这间闺阁,一室清冷,不见半点女儿娇态.周彻心中不由添了几分凄恻,一时竟不知怎样疼惜她才是好的了.

  苏州手脚麻利的炖上一盅水鱼汤,来帮周彻收拾房间,忙乱中倒想起明日姨娘那边摆满月酒,礼物却还没有备下.好在有个眼光奇佳的周彻,吃过饭便挽上他出了门.

  周彻眼尖,远远便望见"会真记",指着奇道:"那是什么?"苏州看见半掩的铺门,有点欢喜:"呀,今日可开了门,或是个古玩店呢."

  一踏进去便知错了.

  室内像是点了檀香,设有几套古朴的案几,四壁雪白,只得一小小牌匾,写着茶名:明前龙井,顾渚紫笋,岳西翠兰,玲珑茶,南京雨花茶...一行行云雾缭绕的好名字,格外雅致.这里似是个茶坊,只是仍旧不见主人.

  苏州瞥见那牌上有名曰"千红一窟""醉生梦死",禁不住"扑哧"一声笑了出来.不想却听见堂内传来一把娇慵的声音,咬字含混的吟道:"醉也无聊,醒也无聊,梦里何曾到谢桥?"

  那嗓子十分特别,别的女子多是"大珠小珠落玉盘"的滴溜清圆,她却是春睡乍醒懒精神,微微的带了点沙哑,仿佛一帖枇杷膏就可以治好,偏生使了性子由它去,尤其的动人.

  苏州忍不住立了足,想看看这位"不知何事萦怀抱"的可人儿.淡青的布帘一挑,果然有个女子微垂了头袅袅的出来了.苏州看见她一具玲珑的身段,披件凤仙领斜襟绉缎旗袍,七分的袖子,皓腕上一副银鱼双钏.那袍子分明是紧身的,在她身上却有了寸寸辗转的余地,隐隐凸现出象牙白底色上一朵朵手绣的海棠.苏州顿时觉得满室暗香都幽幽的浮动起来,引人绮思.周彻先看见的,却是那一把浓密的卷发,垂在主人纤薄的肩上,不胜重负似的,反复纠缠着,周彻几乎想伸手替她理平了.

  那女子猛可里看到苏州和周彻,像是吃了一惊.仰起的那张面孔,活脱脱便是一朵苏州种的绯爪芙蓉,脸庞边贴着许多细细的小发圈,更显得她天然浓眉长睫,十分标致.当她看向苏州时,苏州暗暗松了一口气,那是一双有灵魂的眼睛.

  "两位可是需要一杯热茶?"

  "呵"周彻略一迟疑"我们要一壶碧螺春,劳烦你."

  苏州挑一个正中的位子坐下来,看那女子以纯熟的手势灌壶烹茶.

  等茶点了上来,两人对坐着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.许是因为周彻一贯沉默,许是因为苏州愈发沉静.又或许是因为这茶坊主人委实清扬,令人不欲惊扰.

  末了枯坐一晚,苏州只有在周彻带回来的玩意儿里捡出两件权充贺礼. 摆酒那天姨娘穿了一件考究的暗红色衫子,两个孙儿粉团似的抱在手里,映得她一脸喜色。不仔细看,倒也猜不出年近花甲。苏州的异母兄弟苏拙政踌躇满志,见了她也是略略点个头便过去了。苏州上头还有个姐姐苏堤,比她大了九岁。苏堤是再清高不过的一个人,见不惯苏家这正室偏房诸多兜缠,向来不肯踏姨娘家门槛一步。她的傲气恃着满腹才气,加之勤勉,如今是名声鹊起的画家,颇有私蓄,自然可以不屑于父亲的财势。

  然而苏州不同。

  她母亲当年生下苏堤后,久无身孕。父亲终于娶了姨娘,待苏拙政出世,母亲深感地位动摇,想尽法子怀上了苏州。一心一意的要生个男嗣,不想还是个女孩儿,且不如苏堤秀美聪敏。虽然苏父一直不曾亏待她们母女,但苏母对着丈夫的日渐疏离,对苏州也就无论如何亲厚不起来了。又忌着旁人闲话,便始终拿种敷衍的态度对她。姨娘一早省得苏州敦厚,不会和苏拙政争势,待她是极周到的,之余免不了还带了点轻蔑。苏州原是比苏堤还要敏感的孩子,只是长久以来,无处倾述,只有打定主意,持一个无声而忍耐的姿势。

  苏州食不知味,终于等到宴席散了,姨娘又执意留她再饮一杯茶,苏州只好耐着性子坐到偏厅去。茶还未上,来了贵客,姨娘出去寒暄。苏州一个人坐得无聊,见案上有本册子,顺手一翻,竟是戚本大字的《红楼梦》,想来是父亲的遗物了。苏州一路浏览,温故知新,正看到贾宝玉神游太虚,听见有人轻咳。她一抬头看见对面站了个年轻男子。彼时偏厅光线暧昧,又未掌灯。但仍能看清他清癯俊秀的脸上一对似笑非笑的眼睛,正温和的注视着苏州。

  苏州放下书,指指椅子:“请少坐片刻,姨娘方才出去了。”

  男子端详着苏州姣好的面目,仿佛有淡淡的欣喜:“莫非你是苏堤?”

  苏州苦笑:“那是家姐,我不过是苏州罢了。”

  语气里分明有太多自伤的意味,那陌生男子看见她微微扁起的嘴角,不由动了怜惜之心,忙解释说:“我是画画的,一向很仰慕令姐在国画上的造诣。”

  苏州淡然道:“她三岁习画,天分是极高的。”

  男子不置可否,只另外介绍说:“敝姓易,易瞬间。”

  “瞬间?”苏州一怔。

  “家父说,人生一世,不过白驹过隙,瞬间尔。”

  苏州动容:“呵,真正是好名字。”

  偏厅里忽然灯火通明,苏拙政进来开了灯,疑惑的看看两人:“你们怎么躲在这里?”又向易瞬间道:“你姐姐正找你呢。”瞬间对苏州略一欠身,跟苏拙政出了偏厅。苏州猛的记起苏拙政的妻子也姓易,那么这易瞬间,八成便是她的胞弟了。苏州顿时懊恼起来,渐渐烧红了耳根。只得匆匆辞出,一壁埋怨自己不该跟他搭话,这会子只怕苏拙政又有微词了。

  回了家,周彻来给她开门,笑笑地说:“煮了菊花清心茶,看你近日有点上火。”苏州于无限疲惫中闻到那股暖暖的香气,热腾腾直熏到眼底来,忙看了别处问:“家里又没有菊花,可是在对街‘七里茶铺’买到的?”

  周彻捧过茶壶,顺口应着:“是式微送的。”

  “式微,那是谁?”

  “哦,就是‘会真记’的主人,姓胡,叫式微。”

  苏州想起那张茶花般的面孔,心中一时忐忑,想要娇俏的打趣周彻两句,却又不似她素日里的脾性儿。看看周彻波澜不兴的样子,就算想要如幼时受了委屈一般,再把小小脸孔埋进他温热的掌心,也隔了这一大段光景,技艺生疏了。

  胡乱喝完茶,苏州默默的回房去了。

  耽搁的数日,周彻开始打点行装。苏州话更少,整日里和她那些茶花厮混在一处,浇水.施肥.除虫,把一腔的心事灌溉下去。那茶花倒也不辜负她,必定开出硕硕的花团来。姹紫嫣红的,苏州一张脸,削尖了下巴。

  她每晚只推说疲倦,早早关上房门睡觉。偶尔听见深夜周彻回来时开门的声音,隐约知道他是去了什么地方,却固执的不看多问。那当初想挽留他的一点心思,也慢慢的磨平了。

  周彻走的那天,苏州没有送他去机场,只把一支茶花交在他手里,嘱他保重。周彻犹豫了一下,还是跟苏州说:“若是闷了,便去‘会真记’坐坐吧,式微围棋下的不错,人也是极好的。”苏州同他交厚,少有听见他夸赞女孩子,不由得变了脸色,冷冷道:“你该知道我呆在家里也是陪你,平日里应酬多,哪有那等闲工夫!”

  周彻满腹的话,给她一顶,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了,上了飞机,心里还是怏怏的。

  茶花一谢,天气就热了。

  苏州虽是:心静自然凉“,终究也有些气闷。把周彻留下的东西一件件收拾出来,看见那面绣屏,算算有些时日没见母亲了,也该去问安,便买了时令鲜果一并拎上苏堤家去。

  苏堤家是一幢老式大屋,在地段绝佳的城西,也是苏父的遗产。苏堤原是不肯接受的,无奈母亲直嚷着一个人冷清,只得携家过去绕膝承欢。

  苏州拍了半天门,方听见有人来应,开了门探出一张眉目清秀的瓜子脸,却是苏堤的女孩子阅青。见是苏州就笑了:“原来是小姨。”苏州交给她一口袋蜜橘,一边问:“外婆可是又邀了麻将搭子在加里开牌局?”

  阅青扁扁嘴:“可不是,又使唤我端茶递水。”

  苏州走到天井,闻见一股恬淡的香气,禁不住问:“这是什么?好香。”

  阅青随手一指:“大约是那几盆玉簪花,都说今年开太早,没什么味道呢,偏是小姨闻得见。”

  进了堂屋,果然看见母亲正笑岑岑的摸了张牌准备打出去,抬头看见苏州,也仍是那张笑脸:“来了。”苏州知道母亲这副笑容是做的得心应手,任谁都如此应付,许久没见,还是不咸不淡的笑着。她点一盏茶递过去,苏母腾出手来接了,慢吞吞的说:“厨房里煨了莲子汤,你自己去盛来喝。”

  苏州揭了盖子一看,汤里加了百合。苏堤觉得百合清甜,苏州却不爱那股子药味,只得放了碗,转回来站在母亲背后替她看牌。苏母放走下家一手好牌,有点懊丧的把两只麻将撞来撞去,漫不经心的对苏州道:“去叫你姐姐来帮我看看这牌。”苏州一怔,方明白母亲是嫌她挡了手气,忙走开去寻苏堤。

  苏堤正在书房里作画,看见苏州倒有几分欢喜:“过来瞧瞧我这茶花可还使得?”

  苏州凑拢去一看,那两枝没骨花卉色调淡雅,但总少了点气韵。苏州嘴里仍不住赞好,忽然想起那面台屏,找来交给苏堤:“周彻从江苏带回来的,赶明儿你替我给妈,她现在搓牌,叫你去看看。”苏堤摸着那屏上绣的碧眼儿白猫:“倒跟真的似的,难为周彻这份心思。”苏州微微一笑,知她心里多半正斥之为奇巧淫技呢。

  苏堤卷着画轴,一面问苏州:“周彻怎么也不过来坐坐?”

  苏州一听,少不得要勾出些气来,冷哼道:“我还成日里见不着他人影儿呢。”

  苏堤诧异的问:“怎么,他不是专门回来找你的么?”

  苏州碍着面子,不便抱怨,只顾低了头帮苏堤收捡画笔,嘴角仍噙了一丝冷笑。苏堤见这情形,也明白了七八分,可跟这妹子向来不亲近,劝她也是不听的。但指了那画屏,轻描淡写的道:“我看他是顶真心的。”

  苏州回去的时候,牌局还没散,苏母许是换了手气,脸上笑意更深了,照例吩咐她当心身体。苏州出门给凉风一吹,无端的酸楚起来。又闻见玉簪花那香味,寻过去折了一朵别在襟上。惆怅的想起周彻给她煮的菊花清心茶,母亲从来不知道她是不吃百合的,母亲只识得苏堤欢心。确像苏堤说的,周彻待她,是顶真心的。好比了这玉簪花,众人皆嫌它清淡,也只有苏州当它是个爱物儿罢了。

  她心里一灰,也就统统的原谅了周彻。

  天气实在热,露台的良辰美景都散了。苏州无处消磨,索性只着件白衣布裤,上“会真记”去会会那乍暖还寒的胡式微。

  店里只有两三个茶客,叮叮泠泠不知奏着什么曲子,苏州疑心或是“胡笳十八拍”,这胡式微,恁的好情调。苏州四下一看,并不见她,茶台里坐了个男子,低着头在看书。苏州走过去在台子上轻轻一敲:“一壶雨花茶。”

  “南京雨花茶还是金井...”男子抬起头愣了:“苏州?”

  这温煦的面容,竟是易瞬间。

  苏州低呼:“是你?”

  易瞬间笑起来,学着苏州的口气:“我不过是易瞬间罢了。”

  苏州有点讪讪的,放在台子上的一只手悄悄抽回来:“式微不在么?”

  易瞬间取出一只瓷罐:“你跟她是旧识?...还是喝这个,味道醇厚些。”自做主张替她拿了主意:“她今儿闹小性子,也不知上哪儿去了。”

  苏州不想教他误会了,就此以熟卖熟,故意道:“我跟胡小姐也知见过一面,听闻她棋艺精湛,想来请她指点。”

  易瞬间瞥了苏州一眼,想玩笑的几句话又咽了回去。这女子总是一脸寂寥,然而淡漠得不容人亲近。他指给她一张桌子:“你且坐着,我给你端过去。”

  南京雨花茶泡出来果然嫩匀清亮,易瞬间轻轻的放下茶壶,正犹豫着是否该坐下,却听见苏州低低的问:“那是什么曲子?”瞬间侧耳一听,是自己顺手换上的蔡琴的唱片。“未识绮罗香。”苏州太息:“这样香艳的名字,唱的可是些什么词呢?”

  易瞬间仔细辨认着,清晰的念将出来:“蓬门未识绮罗香,托良媒亦自伤...碧玉年华春时节,空自回肠,梦回何处是家乡...”苏州听入了神,止不住低叹:“倒像是说我似的。”

  易瞬间听着有些尴尬,想要安慰她,又碍着她的冷淡;想作的不动声色,但见她垂下睫毛,也掩不住一眼凄惶。瞬间心里,像有点点雨落,湖面一圈一圈都是微澜,扰得他一片氤氲。苏州犹自环抱着双臂,喃喃念叨“随处飘萍,频年压线...”。

  瞬间当着她,像是喝醉了酒怕失仪一般,忍不住咳一声提点自己。苏州被这一声惊醒过来,方知全给他听了去,忙解释说:“一个人住太久了难免寂寞,多些抱怨,真让你见笑。”她说着绯红了脸,连睫毛也浅浅的湿了一圈。

  “拙政那边极是热闹,有空多去坐坐也好。”

  苏州不语,拿起杯子来遮了脸,心里却研究出个分较来:易瞬间与姨娘一家相熟,人多嘴杂,闲言碎语免不了要传入耳中,倒不如自己说了干净,这易瞬间如此清白,她并不想教他看泥浊了。便将杯子一放,闲闲的说:“家父过了身,总是不好再多去叨扰姨娘的。从前去还说是替人传话,现在可去作甚么呢。”

  易瞬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,不由热了心肠建议道:“闷了不妨画几笔国画,最是陶冶性子,令姐可巧是个现成老师。”

  苏州摇摇头:“我生的鲁钝,她哪有工夫调教我。”

  易瞬间隐约想起一些关于苏州在家里不得宠的闲话,更觉得这女子风姿可怜,诚意劝她说:“我听说你是再伶俐不过的。”

  苏州黯然:“果真如此,也不会到现在还一事无成了。”

  “怎么会,家姐一直盛赞你是出色的摄影师。”

  苏州“呵”一声笑出来:“恁的夸张,不过是混饭吃。若年轻一点时有钱,也好趁着出名,现在这样年纪...不如拿了父亲留下的款子过几天逍遥日子。我是心灰...”她说着声音低下去,心里十分震荡。怎么寂静了这许多年,便是周彻也不欲吐露,如何对着个陌生人说出来----只是说的这样自然,早模糊了当初想澄清的一点本意,可让她再怎么安排两人的距离呢。

  这无头无绪里,耳边蓦的安静下来。苏州茫然的望出去,呵----是胡式微。她半倚在门上,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斜斜的吊在苏州和易瞬间身上,那么个简简单单的姿势,由她做来,艳惊四座。苏州给她这么佻挞的一瞧,窘得恨不能把整个身子化在茶杯里藏起来。

  胡式微穿着件不知什么料子织成的灰紫色纱衣,要紧处订着长珠管,薄霏霏一袭贴在身上,卷发层层披裹下来,让人看不真切。这女子化云化烟,缭绕的缠住人心。苏州竟也忍不住要多看得她两眼,暗自赞叹一番。

  那胡式微且不进门,先把茶室滴溜溜打量一个遍,这才径直走过来拉把椅子大大方方坐下,向着苏州微微一笑:“这位是苏小姐罢,我一早识得你。”苏州应道:“胡小姐真好记性。”胡式微眯细了眼睛笑着,一管秀挺的鼻子妩媚的皱起来,似一只猫。“哪里,我这人贯常记性坏,是苏小姐一等一的人才。”说着一双宝光灿烂的眼睛在苏州身上扫过去。苏州便是个女子,也觉得心上像是给那猫儿两枚未长齐整的牙齿咬了一口,忙敛了心神端坐道:“不敢当。”

  胡式微把小手指点着易瞬间,眼睛却并不看他,曼声道:“差你去拿些细巧果子来待客。”那声音倒仿佛含了块糖似的。易瞬间只唤了一声“式微”,想说些什么也作不得声,只得依言去了。

  苏州想起早些时候种的茶花,明明是一株雪白的“花鹤令”,不知为什么绽出朵活色生香的红花来,不似凡花数。这胡式微像是那朵茶花托了婚回来,在苏州一片水木清华的世界里奏出一曲靡艳的《后庭花》。

  她不由得被她打动。

  自此胡式微便不肯罢休,时时邀了苏州品茗对弈。苏州爱叫她“胡儿”,那一把卷发,配张雪肤深目的脸蛋,可不正是个胡人美女?她则称她“苏君”,一声比一声低下去,荡气回肠。

  “苏君----”

  “嗳。”

  “苏君......”

  “恩?”

  她轻倩的笑:“不过白叫一声。”这样的爱娇,直唤得苏州冰河解冻。人生种种,不过是一碗待煮黄粱。别人总可以化成一段渔樵话,叹浮生指落花地演说一番;苏州却是除梦里没人知,等到梦里的人也都散了,她仍是欲说还休,能够出场的片段,全都耽误了过去。遇见胡式微,偏生不依不扰要来翻阅她这一园子迟疑的春色。这女子也不是不伶俐的,懂得苏州的心思,手势虽妖娆,也还含蓄。苏州数多年拣尽寒枝不肯栖的,也忍不住倚了胡式微这一枝红杏,探出墙外出看个究竟。

  式微带她去舞会。一例的细高跟鞋,丝袜上钉着水钻,云赏花容,引的苏州太息:这样穷奢极华。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沙龙舞会,来的都是些文人清客,几曾见过这等架势,全都围上来邀舞。式微只是摇头,把手托住腮,一心一意听苏州讲话。苏州说得一会儿,瞥见一位穿白衣的男子走过来,见前面的人屡屡受挫,有点踌躇。便笑着同式微讲:“阿弥陀佛,快发发善心普渡众生罢。一屋子风流人才,怎么偏和我这面目可憎的老姑子混做一处。”式微听了面色一沉,扭了脸去看那白衣男子,那人得机,忙趋上来:“小姐?”式微搭处一只手,立起身顾自趋了,睬也不睬苏州一眼。

  苏州靠在椅子上看着她。式微舞技娴熟,一副滴水型的宝石耳环打秋千般的摇晃,雪白的面孔上搽了一只深紫的胭脂,抿着嘴正在笑,眼角眉梢尽是不耐烦的神色。姿态那么投入,却不陶醉,魂魄早随了一把卷发缠缠绕绕的遁开去。

  一曲完了,式微也不回座,换个舞伴继续跳。那是一支慢四,式微将双臂全挂在高大的男伴身上,懒洋洋的游走,身型纤毫毕露。苏州看得屏息。

  苏州家里门规清严,苏母虽置了一屋子累坠的事物:织花窗帘里吊副白蕾丝纱幕,一把椅子也雕上玫瑰花和爬藤卷须。给两个女儿打扮的却极之大方,一律白衣蓝布裤,夏天的规矩是不许穿露趾的凉鞋。苏州幼时也曾偷偷涂了鲜红的蔻丹,整日里拳在手心不敢教母亲看见,后来也就淡了,倒觉得衬衫长裤十分潇洒。不想时隔多年,那一点猩红又飞溅出来,像一星小火炙烤着苏州。她觉得那场子中间颠倒众生的不是胡式微,却是苏州自己。一颗心踩了那拍子,一下一下,铿锵地直似要跳出腔子来。

  只是这耳边眼中一片鼎沸,浮光掠影里,苏州那一点零星的放荡,无处停驻。她一时无主,面上不辨悲喜。

  式微一圈舞跳回来,见苏州神情古怪,以为她是受了冷落心中不快,忙端一杯香槟给她。苏州接过喝了两口,再抬起头时已无踪迹可寻。式微不由意兴阑珊,撮哄了苏州回去。

  隔几日她悄悄置齐颜色丹青,闹着要易瞬间应了原先的安排,教苏州习画。苏州本来有些底子,但因为给苏堤的风光一压,也就渐渐抛在一边。现在有易瞬间细意指点,起了兴头,十日倒有九日呆在书房里苦练。式微开始还在一旁评头论足,后来索性歪在苏州的大沙发里看整套的李碧华。有时把书盖在脸上盹着了,卷发垂到地上,似一匹织锦。

  苏州尤爱画茶花,白云雪浪里总要拿胭脂染出一朵殷红,生生的教六宫粉黛失了颜色。一方胭脂用完,苏州去取,路过客厅,可巧撞见式微正在跟瞬间说话。她许是才洗了澡,头发结成一条松松的辫子,拿在手里绕着。两人的声音低不可闻,或者根本就是眉目传情。苏州看见式微的眼睛里像是会得滴出水来。

  式微这副模样,苏州是见得惯了,今日却恼怒起来:这两人好没道理,只说是教苏州画画,原来醉翁之意,竟把这儿当作后花园私会起来,亏得式微还穿着件苏州的袍子!她当下胭脂也不取了,暗自回到书房里,抓起笔来往画纸上狠狠一捺-----好端端一朵美人般的茶花顿时抓破了脸,糊成一片。

  过了半晌式微进来,见苏州背着身坐在椅子里,桌上摊着副画了一半的茶花。她笑岑岑的拾起画笔来:“可是画坏了?我来描描看。”苏州也不理会。式微把身子伏在画案上,一壁哼着小调:

  香莲碧水动风凉

  水动风凉夏日长

  香几摆中央

  炉内焚了香

  瑶琴脱了囊

  莺莺坐下按宫商

  苏州给她唱的烦躁,猛的从她手里把画笔一抽:“胡闹什么?”

  那笔上的胭脂色拖了式微一手,有几滴溅在胸前的白袍子上,倒像是心窝里浸出的血。一时两人都愣了,待到回过神来,早洇开指甲大两团。式微“哎呀”一声:“糟了,可惜这袍子!”急急跑出去洗。

  苏州倒在椅子里,混混沌沌的出不了声,心下叫苦。

  那红印子终是洗不掉,式微别出心裁给绣上两朵茶花,掩住过往纠葛。苏州看了连声赞叹,并不肯立即换上让式微看。夜里拿出来穿在身上,茶花仿佛簌簌的搔着心口,恍惚间是式微那低低的耳语-----一叠连声的唤着“苏君苏君----”-----恼人眠不得。

  苏州只觉得这六月的天气像床湿褥子,裹得人透不过气,恨不得翻手作云浇下一场大雨冲个干干净净。

  苏州开始失眠。每天早上煮一壶很浓的咖啡,隐隐有黑眼圈。仍旧缄默。

  没多久南京一家出版社与苏州联系,想将她的作品整理成册,出两本摄影集,邀她面谈。此时周彻正在上海,苏州收拾了一下就过去了。

  周彻这次见到苏州,觉得她变了。

  还是白衬衫长布裤,挽一只小小皮箱,还是不多话。但总有什么是不同的。周彻替她拿行李,问:“可停留几日?”

  苏州答:“两日后往南京。”

  周彻想了想:“我可以休假。”

  苏州流利的答道:“不必了,出版社有人接待,周末得空来看我可。”

  周彻怅然,苏州总是这样通透,不予人余地。他倒宁可她任性一点,像仍只有十岁大一般,对牢他絮絮地述说心事。其实周彻也记得糊涂了,苏州自小不会申辩,她只会将脸孔埋入他的手心,默默流泪。似一只小动物般,惹人怜惜。

  隔两日,苏州自去南京。来接她的是一名秀丽的女郎,穿着白棉布子,说一口软糯的南京话。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“崔杭”。崔杭很活泼,眼角有一粒红痣,尤为俏皮。

  南京的天气一样闷热,与出版社的商谈倒进行的很顺利,对方建议苏州再补拍一组风景照,可凑成一套三册,盈利更丰。苏州同崔杭商量:“这附近的景致也拍得滥了,周庄如何?”

  崔杭是本地人,较熟悉情况:“现在是旅游旺季,周庄一样繁杂。不若去嘉兴,往桐乡乌镇。”

  于是两人便去了桐乡。乌镇是典型江南小镇,木板房子石板路,街中有小河穿过。苏州并不觉得特别。但镇上有几家老茶馆,半夜两三点便升灶煮茶。苏州和崔杭点一壶茶坐到早上八九点,吃一碗牛肉面,回去蒙头大睡,不知多快活----苏州舍不得走。

  她想念式微。

  式微的咳嗽不知道好些了没有,“念慈庵”的枇杷膏一出巷子口就能买到。式微的头发谁帮她打理呢,那样多,不如削薄一点,好过夏日。“会真记”的客人一多起来,式微可还有时间去逛古玩店看旧白玉小件?她那串珍珠项链样式太旧,好叫人拿去重新串过了。式微养的那只白鹦哥呢,会不会念“一番魂梦与君同”的句子了?式微......式微知道她在这里么?

  苏州走的时候,没给她知道。

  她曾打过一个电话回“会真记”去,接电话的是个男子,只说式微不在就挂线了。苏州以为是易瞬间,事后觉得又不像,后来就再也没有打过。

  周彻从上海来看苏州。

  苏州和崔杭在嘉兴车站接他。那班车误了点,到的时候苏州已经等的口干,买水喝去了。站台上人很少,周彻骤眼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,走上去在肩上一拍:“苏州。”那人转过脸来,周彻撞见一双清澈的大眼睛-----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。他忙说“对不起,认错人。”女郎却道:“周彻?”

  周彻诧异地愣住,女郎微笑:“我叫崔杭,苏州的朋友。”

  这个时候苏州拿着矿泉水回来了。周彻这才注意到原来崔杭比苏州还要略高一点,也穿着平底鞋,长发全往脑后梳成一条马尾。

  难怪会认错。

  一路上周彻走在她们身后,鼻端总闻得一丝清如朝露的香气。他记起小时侯把笔记借给苏州抄,她有时候会将一两张书签夹在他的本子里,忘记取出。那书签子上是苏堤手绘的花卉,或是海棠,或是梅花,但都带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-----便是这个味道。周彻但觉温馨。

  苏州带他去吃乌镇出名的红烧羊肉。周彻问她:“乐不思蜀乎?”

  苏州夹一箸笋,笑道:“若要不俗与不瘦,天天竹笋烧羊肉。我在这里不知多写意。”

  周彻低下头去吃一口羊肉,味道有点咸,带着点腥膻,哽在喉头,几乎咽不下去。如同他满心的失落。

  周彻识得的苏州,只戴珍珠,一脸寂寥。她今天却戴着一双精致的红宝石耳环,那宝石微微的光芒像是在她面上折射出来,映得眼底眉间一股情致蠢蠢欲动,仿佛禁不起一点撩拨便要倾泻直出。周彻太久没有见过苏州这等神情。他意识到将有一些事情要发生了,他也许就要失去苏州。只是这么多年以来,他可曾有真正得到过她呢。-----这真是一个迷。

  晚上酒店停了一会儿电。周彻在房间呆不住,走到天台上去,遇见崔杭一个人正倚在栏杆上。他同她打招呼:“还没睡?”

  “天太热,没有冷气真睡不着。”

  周彻拿出一盒烟来,发现没有带打火机。崔杭从裤袋里掏出一只递去,“用这个罢。”一刹那周彻又闻见那股熟悉的香味。原来竟是崔杭身上的味道。

  周彻怔住了:呵,错把杭州作苏州。

  而苏州,苏州已非旧模样。

  周彻心酸得不能自已。

  次日他忍不住问苏州:“你以前洒在书签上的是什么香水?”

  苏州疑惑的看着他:“什么?”

  周彻沉默。半晌突然道:“苏州,我们结婚吧。”

  苏州很镇静地问:“为什么。”

  周彻不知该如何回答。他只是,不想失去她。

  苏州把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:“周彻,我们这样很好。结婚不会比现在更进一步了。”

  “那么,让我好好照顾你。”

  “你已经照顾我良多。”

  周彻苦笑:“可是你一直不见得快乐。”

  苏州垂下头来:“慢慢就好了。”

  这句话,周彻不知听她说过多少回。苏州一早学会安慰自己:在家中不受宠爱---慢慢就好了;事业受到挫折----慢慢就好了。十之八九不如意,全给她这样蒙混过去,不肯以伤示人。周彻不由得一把搂住她:“我来照顾你,真的。”

  “周彻,你真正好。”隔了一会儿苏州说,“我现在经济独立,薄有财产,已经不是当初受人冷落的的小女孩。周彻,我要的,你照顾不了。”声音无比苍凉。

  周彻已经明白个中就里。他无可奈何地松开手:“苏州,我一直不是你要等的人。”

  苏州不答,只是说:“你记得么,小时侯你并不特别钟爱我,你一直赞苏堤聪慧漂亮。后来不过因为我爱向你哭诉,你才格外关照我。”

  周彻黯然。他永远记得小小苏州立在他面前,仰起面孔说:“周彻,我对生活感到失望。”大眼睛里满是悲伤的神色。他暗自握紧手,她不再需要他的掌心------他照顾不了她的感情。

  周彻叹口气走出去。

  苏州在乌镇住足一个月,回到家中已是夏末。家具上落满灰尘,茶花也尽数枯死,苏州十分惋惜。另买了几盆菊花回来侍弄,真个成了隐居东篱下,日日呆在家中看《易经》,不欲出门。

  偶尔路过“会真记”,门都锁着,式微不知去了何处。苏州疑心明日天一亮,这里便化成一堆废墟,而一切如梦初醒。式微多像狐仙,既美且慧,又是姓胡。

  八月苏母生日,因不是大寿,只在家中治一桌酒席招呼几位至亲好友。苏州送上一双名贵的绿玉手镯。饭席散后照例摆上麻将桌子,苏州忙遁入厨房帮苏堤收拾残局。

  苏堤洗着碗,想起个笑话,故跟苏州说:“你在那边呆了那么久,老太太这里都在念叨着置办嫁妆了。前儿还在托人找百子被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还装糊涂”苏堤嗔道,“看你和周彻能瞒到几时去?”

  苏州背过脸,淡淡道:“我们不是你猜的那样。”

  苏堤没想到苏州会这样回答,愣了一下才叹道:“周彻这样端正的人才......你也老大不小的----”

  苏州冷笑道:“人或以为到了我这样的年纪,有人要已是好的,何况还是个有身家的,早该千恩万谢了。”

  苏堤无奈的看着她:“何必赌气,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。周彻是相交数十年的,为人最宽厚不过。你若跟他,我们也可放心。”

  苏州一听这话,心也慈了,慢慢说道:“真的,我也知道他是好人,配我可惜了。”

  “咦,不可妄自菲薄。”

  苏州一笑:“那就是我们没缘分。”

  “缘分”苏堤太息,“苏州,你到底在等什么?”

  苏州给她问的怔住。

  “等什么,我自己也不知道,或许只是还不甘心。”

  “别把感情一事看的过重,和你的想象绝对有出入。”

  “但,总要试一试才知道的。”

  阅青推门进来叫苏堤,苏堤走出去的时候突然想起来:“你不在的时候一位胡小姐来找过你。”

  苏州猛地抬头:“式微?”

  阅青在一旁插话说:“细白皮肤,长长的卷发,小姨,你的朋友真登样。”

  长卷发...那么一定是式微了,竟然这样上穷碧落下黄泉的,找到这里来了。“她说什么?”

  “也没说什么,人是极周到的,给老太太提来两盒上好龙井。”

  晚上苏州从苏堤家回来,“会真记”还是关着门。她上去拍了半天门也没有动静。苏州靠在门上,心中一片苍茫。隔壁书店门口摆着一盘高大的夜来香,式微以前爱将剩茶泼在花盆里。现在花开了,那香气熏得苏州怔怔的落下泪来。

  她以为式微总是在那里的,一推开门就能听见她唤“苏君----”。

  然而她竟失了踪迹。

  苏州精神恍惚起来。记不得给菊花浇水;把巧克力盒子放在身后,看着电视大把抓来吃,算做一餐,也不见长胖,有时开着电视就盹着了。买了花回来插在瓶子里会忘记放水,两天便枯萎。总是穿着那件白袍子,胸前绣着两枝茶花。

  一日在家中看旅游节目,听见电话响,她懒得应付,只作听不见。可那铃声异常有耐性,久不肯歇,苏州终于站起身去接,才发现是门铃在响。

  式微。

  苏州呆呆的看着门外----式微仍裹一身轻纱软烟罗,楼道里灯光昏暗,只见闪闪珠片,她晶莹的脸颊透明一般。

  苏州有些不敢置信,只站着作不得声。

  “苏君。”她终于开口叫她。懒洋洋的调子,仿佛是某天下午在苏州屋子里睡醒过来,唤一声“苏君”,接着便要说:“天气这样热......倒口茶给我罢。”

  她是真的回来了。

  苏州却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拿出件古玩给式微看:“这是雍正粉彩牡丹纹菊瓣盘,景德镇烧好白胎交由御用大画师绘制,工笔造诣,非一般工匠可比拟。”

  式微接过来,十分欢喜的样子:“我那架子上正缺件摆设呢。”

  两人分开这么久,见了面只说些闲话。她去了哪里,她又去了哪里,一概不问。似有默契,要把过去来个了断,从今往后,有的不过是彼此了。苏州心里也不是不惶惑的,她已经断了所有退路,只有一味向前,可是前面有什么并不知道;式微又是那样娇纵的性子...这般田地,真是走一步都得格外慎重。因此她只胡乱扯些不相干的话先缓着,连试探都失了勇气。

  末了苏州送式微出门。电梯许是坏了,等半天不到,只好走楼梯,又没有路灯。苏州执一只光线微弱的电筒,式微走在前面。靠的近,愈加言不及义,两人都想说什么,终于还是沉默了。式微穿着高跟鞋,敲在地板上一格一格传出去。

  眼看就到楼下,苏州忍不住叫:“胡儿......”声音微微的颤抖起来。式微叹了一口气,拿过手电筒关掉,然后抱住了苏州。

  她的嘴唇是凉的,有一丝茶的味道,略略的苦,尤其入心入肺。

阮小渔小说集

  苏州并不觉得有特别的喜悦,或是恐惧。

  她只是心平气和的想:在劫难逃。

  式微多少还有点任性的孩子气,虽不和苏州同住,爱在清晨跑过来,拿钥匙开了门。苏州多半还在睡觉,她便同她痴缠。苏州抱住式微时,倒像是拥着自身。但式微究竟年轻一点,比苏州也略为丰满,更像是过去的苏州,于是更觉可贵。两人在颈窝处都有一粒小小的痣----苏州有时会分不清,她爱的,是式微,还是自己?

  式微是快乐的,她或许没有想到能同苏州在一起,她知道她是怎样的人,知道她克己守礼。一开始并不指望苏州会爱上她,哪怕是暗中。所以式微一直不肯讲出来,至于一点一点的撩拨么,那是不自觉的。她告诉苏州说:“但为苏君,沉吟至今。”

  现在对别人也还是沉吟着,有意无意的。隔得远一点如周彻苏堤肯定是不知道;离的近的,像易瞬间,似乎也没察觉到什么。式微不在的那段时间里,他跟着消失了,现在又跟着回来。苏州想过要问式微,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,但看着式微眼里的那点神气,便觉得多余-----她分明是爱她的,总不至于跟别人沾染什么吧。

  尽管如此,仍然跟瞬间疏远了。国画自然丢下不提,式微上“会真记”去的时候,苏州也总陪着。静下来苏州便发觉悲哀:她多么像老头子,想要看住自己如花似玉的小妾,到最后还是跟青春一样,转眼就不知去向。

  她开始感到付之不尽的沉重。

  最初双目中一点喜悦渐渐褪去,眉头蹙着,嘴角老挂着一个疲倦的微笑,像是在说:“还能怎样呢,无非是蹉跎。”

  式微却不介意她这种神态。苏州有时侯点一枝烟夹在手里,也不吸,靠在式微身边,把她的长卷发捞起来围在脖子上,一圈一圈,菟丝一般,和她的缠绵成一家。式微明白自己是苏州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扯了,她只得她罢。

  她呢,何尝不是。

  冬天来了。

  苏州换了只青瓷瓶子,专插梅花,熏的一室清香。式微不知从何处寻的一只小小碳炉,放在露台上烤栗子。两人对坐着不说话时,只听见栗子“毕剥毕剥”裂开的声音。时间过的飞快。太夜了式微变留宿在苏州这里。

  式微有一件藕荷色的夹袄,钉着珍珠般大小的核桃纽子,从下巴一路扣到肋下。苏州起了床摆弄帮她扣纽子,密密麻麻,十分费神。这天正扣到一半,听见门铃响,苏州去应门。

  开了门见是易瞬间,手里还攥着一枝腊梅。苏州有些踌躇,不知该不该给他进来。正迟疑间式微从里面走出来,一只手还在扣那些纽子,头发随意披在肩上,光脚穿着双桃红的皮拖鞋。

  三个人都是一怔,电石火光间,大家都明白了。易瞬间退后一步,把梅花交给苏州:“多放点水。”说完转身走了,涵养还是好的。

  苏州握着那梅花,拿也不是,丢也不是,只觉扎手。式微捂住嘴,似笑非笑的说:“哎呀,给他看见了。”看在苏州眼里,总觉得她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。她陡然厌烦起来,也懒得帮式微扣纽子了,顾自去插梅花。

  过了数日接到易瞬间的电话,约她见面,苏州猜想他是有些话关于式微要交代,便独自去了。不想瞬间递给他一张喜帖,打开一看,新娘是个不相干的女子,新郎正是易瞬间。苏州吃了一惊:“这样快?”

  瞬间微微笑着:“我们认识很久了。”“恭喜。”“谢谢。”

  瞬间伸手揉着眉心,似乎很憔悴,苏州忍不住问了一个天真的问题:“你可爱她?”瞬间凝视着她,半晌才低低的说:“我渴望有一个正常的家庭,回家可以喝到贤妻一碗热汤,有一双儿女,会得活泼泼唤我‘爸爸’。”

  “呵。”苏州沉默。

  “苏州”瞬间脸上突然显出一种温柔的神情,“请记得我曾真心等过你。”

  “什么?”苏州觉得十分奇突,“我以为是式微?”

  “我一早知道式微她不爱男人。”

  苏州手足无措,险些碰翻面前茶杯。

  她一直以为他默默爱着式微。多么滑稽。

  苏州从此不愿在式微面前提起易瞬间。田地更窄,剩下她们互相纠缠。苏州自瓶中斟出酒来,与式微同饮,喝的微醺,倒头睡去,便是一日。拥抱的时候,苏州极力搂紧式微,恨不得化作同一个人。她用的香水肥皂统统换过,气息越发和式微一致。

  式微染上些苏州的做派,有时也穿一件白衬衫,头发梳成马尾,但衬衫尽是些名贵牌子。她甚至学摄影,把苏州的杂物间改成暗室自己洗照片。拍下各式各样的苏州,或坐或站,看书,莳花,喝茶...一身松松的衣裤,脸容无聊,像一架快开谢的荼蘼。她跟她的感情,也像是走到末路。

  式微拍够一卷胶片,拿进暗房冲洗,让苏州帮她配显影水。苏州配好了拿进去,暗房里只一盏安全灯,苏州险些绊倒。她用镊子夹住照片放进显影水里,药水味道很刺激,一边洗一边觉得鼻子发酸。面颊上挂下豆大的泪珠,落在照片上模糊不清。式微在背后抱住苏州,良久良久,才清清说道:“这样痛苦,不如分开。”

  苏州苦笑,勉强道:“明知道我只得你了,还掏澄我。”

  式微把面孔凑上来,直看着苏州:“以后呢,会怎样。”

  “还能怎样”苏州叹道,“跟你这一生就是一生了。”

  式微听了这话,细细咀嚼,只觉得无限惆怅,奈何不得。

  这左右农历新年到了。式微突然兴奋起来,到处置办年货:大清早到花市挑水仙;买了红包回来仔细封好;跑很远去买苏州爱吃的松子糖。她这样喜气洋洋的,倒叫苏州感到分外凄惨。

  年三十苏州还是去跟苏堤她们吃团年饭,想叫式微一同去,式微又别扭起来,定要留在家里等苏州。

  苏堤家里今年出奇的冷清,一家人吃了饭围在一起磕瓜子看电视,苏州惦记着式微一个人,心神不宁,吃了八宝粥就想回去。苏堤却把她叫进内屋。

  “有什么事?”

  苏堤仿佛有些犹豫,把一方纸镇拿在手里掂量:“最近好吧?”

  “还不是老样子。”

  “苏州,母亲很担心你。”

  “何故?”

  “听说...你与那位胡小姐走得很近?”

  苏州心一沉:“不错。”

  “她好象有点不正常......”

  苏州假装诧异的道:“哦?有这样的事?我倒不知道。”

  苏堤看不出个首尾来,只得含蓄的说:“母亲身体不如从前,请替她着想,勿令她担忧。”

  “我省得。”苏州唯唯诺诺,心中却在冷笑。

  她并不期望所有人会祝福她们。但是已经没有关系。

  回到家里,式微正躺在沙发里看电视。电视里锣鼓喧天,走近一看才发现她睡着了。长发盖在脸上,苏州替她拨开,看见颊边两行泪痕。她轻轻唤醒她:“胡儿,起来,一道去看烟花。”

  城郊风很大,看焰火的人却极多。苏州和式微夹在人群中,怕走散,都牢牢握着对方的手。那样冷的天气,时间一久也变得汗津津。午夜十二点时人群开始欢呼。苏州扭头一看,式微闭着眼睛正在许愿,一脸虔诚。禁不住好奇问她:“许什么愿?”

  “我希望我们都能够好好的。”

  “哦”苏州愣住,她还以为她会要求两人能永远在一起。没想到她竟然这样豁达。

  原来烟花开了,也只是谢。

  苏州仍然难过。她曾认做这是一生。为什么呢,都不是不想投入,也不见得不容于世-----苏州想开了,没有什么抛不下,式微本来已经胜却人间无数。

  只是苏州等得太久了。过尽千帆皆不是,她那样频年压线,为他人作嫁衣裳,不见得是没遇到合适的对象,不过是挟着一点伤感以自重,好名正言顺的爱自己。等到式微来的时候,苏州已不会动弹了。

  如果她们立时死掉,也就不会分开。但这,分明是太长了。

  苏州悄悄松开了式微的手。

  “看”式微叫着“那朵白色的烟花。”

  苏州抬头看时,只看见那烟花已经散开,化作万点银星,从深黑的夜幕坠落下来,一点一点,消失不见了。 (完)

  恶女

  阮小渔

  那天晚上我在“大门”喝了个烂醉。这件事情很奇怪。事实上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喝醉过,我的酒量欠佳,三五瓶“喜力”就可以轻易地把我干掉,所以我总是很有分寸的。

  但那天我是真的喝醉了,一塌糊涂。记不得最后是谁付了帐是谁把我送回家的。唯一存留下来的印象是那晚老四穿了件低胸的黑色衣服,一只手扶在吧台边的椅子上,四个手指拎起一瓶科罗娜,说话的时候轻轻扭动一条细腰。

  我清楚的记得她那个样子。挺迷人。

  老四有一头天生的卷发,不易梳理。每次都会拉拉杂杂扯下来一大团,用只长统丝袜装起来,小心翼翼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,也不嫌肉麻。由此可以看出,老四是个很自恋的人,且极爱惜她的皮相。

  前段时间她手头宽绰,专门去护发中心办了个钻石卡,每星期约好发型师做头发。

  我踢踢踏踏走到客厅,从饮水机接了杯冷水灌下去,瞥见墙上的挂钟:星期二,中午一点三十一分。平时老四就是这个时间去护发中心,于是我去拍她的门,大声叫道:

  老四,起床了。

  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砰砰碰壁,突兀得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。隐约觉得不对劲,顶着宿醉后大如笆斗的脑袋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:厨房水槽还是那几个没有洗的杯子,一根小黄瓜切了一半扔在那儿已经蔫了,姿色全无;阳台上一床被单晒了快半个月,落满灰尘;浴室的架子依然摆着洗发水面膜香水浴盐,一样都不少。水龙头滴答,滴答。

  一切好象都是老样子。

  除了那具老唱机。老四在家的时候,就把它打开,出门也时常忘了关。从早到晚从晚到早,一口气唱到底。坏了好几次,老四不厌其烦找了人来修理,修好了继续玩命地唱。

  但是现在它哑了。

  唱机底下压着张纸,抽出来一看,是百货公司的宣传单,背面老四写了四个字:还你清静。

  我终于想起来,原来那天晚上在“大门”,是给老四饯行-----她说后天就要去汉城,结婚,并宣称她再也不会回来,永远不。

  那天就是十一月三号,今天是五号。

  我瞪着那四个工整如一方镇纸的字发呆,完全能想象出老四写这四个字时的模样。她一定找了半天才从门外的信箱里扒拉出这张广告单----“冬装上市,全面九折”-----写的时候老四嘴角一定挂着那种似是而非的冷笑。是,她有理由对着这个长年阴暗的城市,还有那些言语暧昧眼神闪烁的男人冷笑。她从离我头顶三万公尺的上空掠过,把这一切远远的抛开了。

  而我还将继续留在这里,等待发痒的骨缝里长出大朵绿色的霉菌。

  我打开唱机,倒回沙发里。老四留下的唱片中一个低沉的男声窃窃地说:

  也许,也许。也许。

  也许我和老四的开始,就像一部之外的野史。记得有次看朱德庸的漫画,漫画家说:婚姻生活是一出永不落幕的闹剧,爱情只是开场白。----那么我和老四都很不幸地出现在同一幕荒诞的开场白里。

  我认识她的时候,她是我男友的同居女友。

  男友斯文有礼,接吻之前还要轻声询问可以吗,扮绅士扮到死。我大学荒唐了四年,临毕业抓到他,当成止痛药,老爸老妈一发作,就将他及时奉上,见效神奇。

  我却嫌狗皮膏药时时贴在身上实在太难看。于是去了别的城市应聘,工作之余藏掖身份,还是夜夜笙歌玩的不亦乐乎。

  结果乐极生悲,上司当我是十三点,借着酒劲想爬到我家楼上,最终目的是爬到我床上。我一巴掌打掉了自己的饭碗,十分后悔----下手留了余地,太轻。没打掉他脸上两扇横肉真是毕生遗憾。

  收拾细软跑回来,一下车直奔男友家,意图获得声援。

  来开门的是老四。

  夏天她只穿着桃红色的内衣,一身皮子雪白。刹那间正午明晃晃的太阳照住我,晕头转向。

  她瞄了我几眼,说:进来啊。自个儿走到沙发边捞起件衬衫套在身上。我认出那件独一无二的墨绿男式棉布衬衫,是我从某个小店里淘回来的。

  她腿很长,比我男友更适合穿这件衣服。

  我进了屋把手里的箱子往地板上一扔,坐下来。不胜其烦。

  那女子转过头对我露齿一笑:贝贝,喝点什么?

  冰水,谢谢。

  她懒洋洋地走到里面去,一会儿端个玻璃杯出来,仰着细细的脖子,显得很挺拔,很雅致。我猜她可能练过芭蕾。

  喝水吧,贝贝。

  等等,我比划了一下,你怎么知道我是谁?

  他皮夹里有你的照片啊,跟本人差不多,还有----她捏起鼻子阴阳怪气地说:贝贝,我的贝贝,我爱你哟----

  老四是个很有表演天赋的人,擅长摹仿各种人说话的腔调,惟妙惟肖,时常把我逗的哈哈大笑。但那次她学我男友打电话,我哭了。

  看,就是这么个家伙,说一口软绵绵的南方普通话,吃饭前用香皂洗三次手,抹过不下12种男式润肤霜,爱好各种时尚杂志上的女作家专栏,最近又声称自己是张迷。就是他,对着我说了快两年的“我爱你”,末尾还一定拖长声调加个“哟”字。那个“哟”,像把小钩子,能勾起我对所谓爱情的全部憎恶。

  我忍耐地把这反胃的关系吞咽了两年,他竟然还去勾了别人,最最可恨的是,眼前这女子显然比我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地多。

  颓丧如洪水灭顶,我索性摊开手大哭起来。

  老四在旁边点了根烟吸,扭开电视看了一会儿没找到合适的节目又关掉。她剥开一个橘子,等我歇了声,点点头递过橘子:累了吧?

  我说:给我根烟。

  抽烟的时候我在心里盘算了一番,觉得这也是个机会。最后我对她说:谢谢你。我走了,告诉他不用来找我,我会把他所有的东西寄过来的。

  我拎起皮箱,想了想又说:你比我适合他,祝你们愉快。

  我说这话时感觉挺到位,属于那种特哀矜特悲壮的割舍。

  这时候有人开门进来了,是他。

  我忙低下头想从门边钻出去,给一把拽住了。男友一贯小脑比大脑反应灵敏,下意识地截住我之后才审清当前形势,傻眼啦,简直不晓得怎么办。

  我很怜悯地给他提了个词儿:我都明白了,分手吧。

  他张大嘴巴,发不出声音。

  老四说了。她说:贝小姐,你误会了,我们只是普通朋友。他爱的可是你。

  我气结:这女人什么意思?想吃白食不付钱?DAYDREAM!

  普通朋友你穿成这样在他家走来走去?我冷笑一声推开门边那人冲出去,生怕这女人还出什么奇招。

  果然是有人追出来,竟然是她。

  她大声喊:喂,贝贝,你也太不仁义呐。

  我翻个白眼:白送你还不好?

  她叉住条小蛮腰很不讲理地说:分明是你把淘汰货强卖给我。

  哈,我说:谁叫你试用了?你就得负责就得买下来。

  她皱起眉头:那你是先用的呀。

  没有没有,我拼命摇头:我可没有染指过他。

  真的?她半信半疑:难道他还有别人?

  我不知道,你问他去吧,反正别赖上我。

  她想了想作了决定:那好,我赖别人,赖不过就赖他本人。

  我松口气。

  最后这女子说:我叫老四。

  我可不叫贝贝,我叫贝佳。

  老四扑哧一下乐了:那他这回可是倍加的凄惨了。

  后来老四就一直爱这么形容。我们一起去逛街买了蓝到发紫的裙子,她会夸我说“贝佳好看”,我用微波炉烤的肉串是“贝佳好吃”,Bjork是“贝佳好听”,而JohnTravolta的下巴则是“贝佳恶心”。

  去年春节后我们一起租了房子住。因为老四说,这样“贝佳的好”。

  我也觉得不错,尽管老四睡觉时紧锁房门,但她光明磊落从不带人回来过夜。我晚上喝完咖啡她早上喝了牛奶都把杯子往水槽里一扔。有时我妈会过来帮着统统洗干净,这时候老四总是跟在我妈后面一口一个“干妈”叫得蜜里调油。要是没人洗,那些杯子最后都得扔进垃圾桶。我和老四谁也不肯洗杯子,但谁也不肯用一次性的纸杯。

  这似乎是一个怪癖。就好象我们都在等待爱情,但既不肯伪饰自己假装纯情,又不肯长久的屈就一丁点脆薄感情之上建立的男女关系。于是只好齐心协力在这城市寻欢作乐,之后一笑了之。

  我没有问过老四,晚上一个人的时候,会不会觉得隐隐作痛?

  以前晚上她总爱听黄耀明的歌,有一首给我印象最深。歌词里说:请放心 不会终生抱撼 明天一位比你更残忍 背叛我

  别带着仁慈和侧隐 我这么容易爱人 谁来就抱谁

  老四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容易爱人呢。偶尔在街上遇见她,手里挽的男人都不重样。老四长的蛮好,是那种外国人眼中的东方美女。面孔扁平可爱,一双狭长的单眼皮斜斜飞起。嘴唇倒不见得很厚,这我喜欢,细眼睛的女人要是嘴巴太大,就显得蠢笨且贪婪。老四打扮起来,像个伶仃的戏子,杜十娘之类的角色。

  她的面相,带了三分苦,命不算好。

  这是路口算命的老头说的。老四听了眨眨眼:命不好,是不是因为桃花太多?

  我问老四:要怎么才算命不好呢?

  老四扳着指头数:对我来说,最惨的就是被自己瞧不上眼的男人搭上了,更惨的是还被他骗光钱财跑掉了,惨到底呢,还发现自己惹了一身病!

  我同情地说:老天不会让你一次跳三个火坑的。况聪明如老四,定能化险为夷虎口脱险。

  老四没啃声,半天才说:就怕自己心甘情愿,压根不想往坑外跳。烧死了还觉得是壮举。

  那口气幽怨得不得了。

  我曾怀疑,老四是吃过一点苦头的。

  可是寻常又看不出来。寻常只见她拎着话筒利落地数落男友:你这人,讲又不听,听又不懂,懂又不会做,做又做不好。山贼做不好想改行当状元,你以为你是至尊宝?一番话爽脆刮辣,我在旁边听得笑倒。

  其实这话是莫文蔚歌里唱的。有段时间老四兴起,买全了她所有的歌碟。莫氏颇有点通透的架势,一把沉嗓子凉凉地唱:爱是折磨人的东西,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。老四每听到此,都要大呼小叫。

  末了沮丧地说:我连爱情的模样还没看清呢,光是个背影就叫我重伤不治了。

  我说:老四,你别太苛求,你这还算看个背影,那广大良家妇女看什么?

  老四佯装大惊:怎么,我难道不是良家女?

  我啪的把手中杂志拍到她面前,一篇文章的题目赫然写着:恶女。

  老四指住我笑:那你呢?

  我不紧不慢道:我是良家女中的恶女,恶女中的良家女。

  呸,她唾我一口:两头不着岸,贝佳不成器。

  老四是铁了心要做恶女的。

  我呢,确是个莫名其妙的人。明明只用一个牌子的洗发水,有皮色焦黄的妇人上门推销,刚说烂半寸舌头,我就开始往外掏钱,买些一辈子也不会用的洗头水。换做老四,心情好时请人家坐坐,心情不好门都不开。总之一句话:死也不要自己不喜欢的东西。

  如今更甚,一日竟帮着我劈头盖脸把某任前男友骂了出去。关门的时候我听见那家伙喃喃地说:恶女人。回来和老四滚作一团,眼泪都笑出来。

  失恋的空档我缠住老四,要求观摩她和新交的小男友约会。那男孩子比她小了四岁,还是个大四学生,清秀如婴。见到我一丝不苟称“贝佳”。耳根子还是烧的绯红。

  我也觉得难堪,努力找些话题,天气真好某某电影不错。真不知道老四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说些什么?线形函数?----男孩子是物理系的,最闷。

  吃饭时还是露了馅。和老四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远了。老四一本正经问那小男生:如何看待婚前性行为?口气活脱脱是学术派老权威,戴黑框眼镜老处女那一型。我呛住,恨不得两腿一蹬笑得昏死过去。

  小男生涨破了脸皮才说:我不赞成。

  老四瞥一眼脸无人色的我,不依不挠地问:那要是我愿意呢?

  小男生忽然拔高声音铿锵有力地回答:我会拒绝的!

  我一时没撑住,一口水喷出来冲垮他一脸的正气凛然。

  回到家老四回味了半天,兴奋的跟我说:哎,贝贝,你也找这样年轻的男孩子嘛,多干净啊。

  谢谢,我可不要。

  为啥啊?

  我狡诈地笑:我怕被人拒绝。

  老四气结:咄,你也忒好色了!

  我理直气壮扭大唱机的声线给她听,莫氏正有点无赖兮兮地说:我是一个发育健全的女人,需要各种营养的平衡,男人,新衫现金加约会;零食珠宝护肤品,运动工作交友再旅行;娱乐购物,见男人----sorry sorry我咩数个两次男人,虽然系该,爱情我都好着紧。

  老四大笑:什么名字?

  我翻翻歌词目录:《妇女新知》。

  她想想:也不是什么新知了,苏青早说过,饮食男,女人之大欲存焉。

  我的新一任“大欲”是老四口中的老男人。搞摄影的。其实他也没那么老,三十多岁而已。鬓角是早生华发,轮廓还是很清澈,手与嘴唇最好看。

  他给我拍了很多照片,色调多数是黑白的。我挺适合对比的光影。照片中的女人站着,坐着,抱膝倚墙,开怀大笑,一语不发。都韵味十足,我自己看得着了迷。

  他说,每一个我他都爱。那不是很多很多的爱么,我一直想要的。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。

  那段时间我跟老四都变的安分了许多,不再老去“大门”喝酒。改在家里两个人对着喝香槟,还听些古怪的唱片。有天竟然听了整个晚上的歌剧《弄臣》。

  记得那时候我想:爱也是弄臣,甜言蜜语之下是奸计诡诈,但是你又不能不去宠幸它。

  我的不详预感不久后得到了印证。

  老男人办了一个摄影展,邀我去看。作品很多都是女性肖像,也有不少是我自己的。看久了生出疑惑:怎么所有的模特都跟我有一式一样的尖下颌,眼神游移不定?

  他的解释倒也坦白:你们都像我的前妻。你是最像的,所以我最爱你。

  我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努力搜索,一般女人遇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做来着?是不是该流着眼泪跑开?或者留下来,做贤良体贴状感化他?

  迟疑间突然想起和老四一起看严井俊二的《情书》,她问我:要是你遇见的人爱你只是因为你有一张酷似他从前爱人的脸孔,你会怎么办?

  对,我当时是恶狠狠地说:我要去整容,做一张截然不同的脸,叫他痛苦一辈子。

  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。我很平静的向他要回我所有的照片和底片,一张也不剩。

  如果没有,就让一切都没有吧。

  接着就是圣诞节。我把照片摆在房间地板上,挑了二十四张出来,其余的烧了。为什么是二十四张,因为我刚好二十四岁。一岁一枯荣。

  我喝了一瓶红酒,掺着水喝下去,在卫生间里吐的天翻地覆。

  吐完了我想起老四。我给她打手机,没开。抱着电话一个一个问人,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。最后我去拍她的房门,死命地拍。我想我是发酒疯。

  快绝望的时候门居然开了,老四靠在门边气若游丝,苍白得像一片纸人。我吓坏了,赶紧扶她躺下,冲进厨房破天荒洗了杯子煮热牛奶端出来。

  老四喝完牛奶稍微恢复点生气。

  我问她想吃点什么,她说:刚做完手术,什么也不想吃。

  什么手术啊?你怎么了?

  她咧开嘴笑的很难看:贝贝,我这回栽了。我傻乎乎拍她肩膀,说:咱不以成败论英雄,啊?

  老四费力地扯扯唇角,没像往常一样接话,我也窘了。只好去收拾杯盘。背过身的时候,听见她低低地说:贝贝,你都不知道,我是当真了的。

  我鼻子一酸,老四却比我先哭了。两颗眼泪顺着脸庞流到了她嘴里----她竟然真的哭了。

  贝贝,原来我想要的爱情,是没有的。

  她闭上眼睛:抱抱我,冷。

  我抱紧老四,老四抱紧我,脸颊冰凉,天气真的太冷了。后来老四吻了我,她嘴里还有眼泪的味道,特别苦。

  我没觉得异样,但是感到有点无奈,我问她:老四,这算什么呢?

  老四失神地望着空气:互相安慰吧。

  我想可能老四并没有被安抚,她很快对一切做了新的安排,她灰心了。

  但是她把那个韩国男人领到我面前宣布她要嫁人时,我还是不肯相信。这怎么可能呢?老四,冬天吃火锅时北方豪杰一样喝二锅头大声讲笑话的老四,夏天在家里穿着内衣看影碟笑的整栋楼都能听见的老四。我的,潇洒条鳎的老四。恶女老四。她准备就这样败下阵来了吗?

  这韩国男人,甚至说不好中文,他能懂老四无可比拟的幽默感吗?

  我揪住她问:至少给我一个理由。

  老四淡淡地笑了:有次我跟他上街买水果,别人叫价两块五毛,我帮他砍价说两块,他掏钱买了。事后才跟我说,别人只卖一块五。我问他为什么不早说。他支吾半天,说不想让我尴尬。贝贝,他有挺多好处的,做丈夫不错。

  我无话可说。老四叹口气:其实,我不是一个对生活抱有很高期望的人。

  呵----

  老四就这么带着她对生活仅存的一点希望走了。

  她说,婚姻也只是迷宫游戏。她可以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决定。

  老四走了以后我还是老样子,还能怎么样呢,她说的没错,一切都要边看边决定,什么都不是我们想象的模样。

  只是有天我在家里看书,看到了老四写在书上的一段话,我想,那才是她最后真正想对我说的吧。

  那本书是写萧红的,她临死的时候说:我一生最大的不幸和痛苦,都因为我是个女人。

  这句话下面老四写着:

  我一生最大的不幸和痛苦,都因为我是个恶女。我不肯良善地被爱情欺骗。

  是的,我不肯。

  满架荼蘼一院香

  阮小渔

  从一开始,流年就注定了是他生命中的一朵荼蘼。

  本来,她是想做一棵榕树,殷殷地替他开枝散叶,蔽一方阴凉。不知为何,他却错过了她的真心,令她寂寂地在藤架上开了自谢。

  识得流年时,石阶已经娶过妻。妻子管弦三年前大病亡故,撇下他和女儿锦衣。她原是他大学时的同学,人生得美,性子又出奇的温婉。石阶真不能接受她居然就这样离去。从此他是巫山沧海,只向画图影里唤真真;对别的女子,竟是瞧也不肯瞧上一眼。

  而遇见流年,是在一场喜宴上。

  六月的天气,忽然便下起雨来。石阶坐在靠门边的位置上,流年匆匆走进来时,头发梢还挂着细细的雨珠。宴会里人声鼎沸,流年踌躇地站在那里,雨珠顺着脸庞滑到颌下,倒似一滴眼泪。石阶向她指指身边的位置,她感激地朝他一笑。

  喧闹间,他们是一对沉默的宾客。

  流年吃得很少,端着一杯殷红的喜酒抵在唇边,不时喝上一口。那如血的颜色衬着她微黑的面孔,竟使这喜宴多了股说不出的悲怆。石阶低下头去,看见她一双白鞋儿上溅着泥点,忍不住掏出纸巾递给她:“擦擦鞋子罢。”

  流年一怔,仍旧微笑,清冷的大眼睛里却没有表情,眉宇间一股孤傲。

  后来她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有点天真的模样。

  “石阶。”

  她呵呵笑道:“石阶夜色凉如水。”

  他知她改了诗句来笑他的一脸沉静,亦微笑道:“正是。”

  她便告诉他自己的名字。以后,石阶才知道,流年是一名孤儿,自小遭父母遗弃,名字由育婴院取下,她甚至没有姓。------流年说起这些时,脸上是一贯的清高。看在石阶眼里,像是个没有来得及长大的孩子,但有了一颗忧郁的心,他不由得怜惜她。至于说爱么,石阶自己也是迷茫。

  有时他想同流年温存,女儿锦衣悄悄走进来,一双大眼睛静静地望牢他们。小女孩长得酷似母亲,恍惚间石阶仿佛听见妻子幽怨地同他说:“思君如满月,夜夜减清辉。”心里便凉了三分。

  他怕流年因此厌憎锦衣,但流年只是说:“替女儿取下‘锦衣’这样的名字,必定是希望她以后同小公主一般,不识人间疾苦罢。真希望我也有那样慈爱的父亲。”

  春去秋来,那小小锦衣也渐渐长大。

  石阶终于娶了流年。他不明白是否真正爱她,但是耽搁了她整整六年,他始终感到于心不忍。

  流年搬进石氏祖屋与他们父女同住,锦衣仍然叫她“阿姨”,流年在婚礼上也只穿了件珍珠白的小礼服。还是看得出她十分满足。流年醉心于家庭生活,每日下班急急从报社赶回来洗手做羹汤。她嗜辣,而管弦是江南人氏,石阶和女儿都吃惯甜食。吃着流年煮的菜,石阶辣得险些落泪,猛然想起管弦清淡如莲的笑容,眼泪便簌簌地流下来。

  只是去年秋,如何泪欲流。

  原来这么多年,他一直不能忘记管弦。

  流年有时候把报社的工作带回家来写,石阶拿起来看看,言辞锋利,同管弦文字中的风光霁月大异其趣,不禁失了兴致。倒是流年热切的望着他,他只得说:“一支笔不要太尖锐。”

  流年呆了半晌才说:“不尖锐如何警醒世人,生活本不是一罐蜜糖。”

  石阶恻然。真的,流年不是人间富贵花。

  而管弦,管弦是一朵谷中百合。

  他怀念她的芳菲。

  流年眼睁睁看着他时常念起纳兰性德写给亡妻的词,心里像是有把钝刀子在割,疼得厉害,却流不出血。

  他们之间慢慢少了对白。

  流年在院子里搭上一个花架,移来几枝藤蔓种下。石阶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小而阔圆的叶子,去问流年,流年笑而不答,忽然温柔的说:“等枝叶发齐,夏天便可搭一只秋千。将来有了女儿,好来游戏。”

  石阶听见,只觉得异常遥远,空洞的应了她一声“好”。

  流年低低地自语道:“名字我已取好,叫她荼蘼。”

  石阶一惊,去查百科全书。书中说:荼蘼,枝藤蔓,叶小而绿,夏季开花,白色;是夏天最后开的花。才知道流年种下的,便是一架荼蘼。

  隔年夏天,那藤蔓上果真发出一簇簇小小的白色花朵。流年最爱站在架下深深呼吸,问他可有闻见那香味。荼蘼哪里有什么香味,他一径摇头。流年脸上便显出失望的神色。

  一次她改了诗句念给他听:“一架荼蘼满院香,钟鼓楼中刻漏长,独坐黄昏谁是伴,紫薇花对紫薇郎.”

  石阶听了心里一酸,他知道纳兰诗中也说“紫薇郎是薄幸郎。”其实,他不是无情的人啊。只是情到深处情转薄,流年----她是来得太迟了。他无奈的想:心字成灰,唯愿结来生罢。

  当她再问他可有闻见荼蘼花香时,他打定主意摇了摇头。

  她那失望,终于转成了绝望。

  荼蘼花还没有开谢,流年就提着一只箱子,想当初进来时一样,默默的离开了这屋子。她仿佛不曾留下任何痕迹,只余那一架荼蘼兀自开着。

  锦衣也去了外地念大学,石阶一个人更加消沉,煮一碗面便当作一餐。不知何时起,他习惯了在作料里放许多辣椒,再也不会被辣得流泪。亦爱上辛辣的烈酒,提一壶坐在花架下自斟自饮,喝得半醉,叫出的名字竟然是“流年”。

  管弦呢?那么刻骨的思念是否只因为伊人已不在身边?

  石阶一阵疼痛,满室翻找,只盼能寻的流年的一点踪迹。可是她消失的干干净净,只在书里找到一张纸条。上面有她清瘦的字体,写着:开到荼蘼花事了。

  -----她原来一直为他静静开放,问他可有闻见她的花香。因为太沉溺过往,他疏忽了身边的花香,他一直以为,那小小的白花,是没有味道的。等到醒悟,她已开谢。

  谁知道一架荼蘼,竟也满院的芬芳?

  石阶想起被自己蹉跎的流年,不仅怔怔的落下泪来。

  遇见龙舌兰女郎

  阮小渔

  每个傍晚七点钟我从床上醒过来。天开始黑。

  抽一枝烟,同时打开收音机听电台的路况报道。这个城市总是堵塞,太多灵魂不知何去何从。

  出门的时候,已是深夜。来人间两年,我仍然不习惯白天上街,强烈的阳光照得我惊觫失魂。有时会坐末班车到城市另一端去上班,一定挑靠窗的位置,否则就站着。堵车的时候心平气和,抽一枝烟,不与任何人搭话。

  我上班的那家酒吧叫做“七年之痒”。做旧的木质装修,墙上挂着30年代的美女月份牌,用一只老式留声机。曲子都是白光或周璇,最新的也是黄莺莺----情调小资得一塌糊涂。

  酒吧生意并不好,做的多是熟客生意。相熟的都是女客,个个脸容寂寥。老板也不在意,她开店不过是为了消遣。老公在外面有了人,只装不知情,一面变本加厉花他的钱:买最贵的时装首饰,置房产。甚至开店,还给了这样一个名字。

  老板有一句话常挂在嘴边:“哼,男人!”语气十分鄙夷,有时是凄凉。

  我也是男人。

  老板却夸我:“自明,似你这般长得好又纯良的男人真正少有。”

  真的,我目不斜视,整晚默默站在吧台后替客人调酒,从不同标致女郎调笑。偶尔有客人趁醉将手搭上来,我也只是轻轻避开,不言不笑。自有老板来周旋。

  不,我不登台不出场,我不是绝代男宠。我是一名调酒师。

  我最拿手的饮品,叫做“遇见龙舌兰”。

  龙舌兰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,栽培多年才能开出淡黄色的花朵,结果之后枯死。之所以用这个名字,是因为龙舌兰代表的花语----它说:“为爱付出一切。”

  我来人间的时间不长,但看过太多个案。人类已经学会了将爱情量化,标价出售。你爱我吗?好,请将房产股票登在我名下,请赠我最大的钻石。你不再爱我?没关系,请将财产留下一半。

  会不会已经没有人类懂得什么叫“付出”?

  或许因为他们的生命太容易消逝,需要及时行乐,而付出获得的快乐分明不那么显著。

  我不是没有挫败感的,于人间这些年,简直没有看到一点希望。

  我原本是一条龙。我族位列天龙八部,职掌兴云布雨。实际上那只是比较简单的工作,真正棘手的,是司掌人类的感情。翻云覆雨?------呵,叫我等如何翻云覆雨,根本跑不过人类见异思迁的速度。

  我一共遇见了二十一个案例,他们全都声称希望获得真爱。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。有人要求对方改变心意,有人要求对方俯身迁就,更有人要求忘记对方抚平伤痛。

  我一律的帮他们实现心愿。与其让伤口在时间里溃烂,不如让他们好了伤疤忘掉痛,毕竟是来日方长。虽然,虽然我是真的想看见有人能倾己而出。

  我依旧每晚等在“七年之痒”。

  后来我遇见了她。

  一九九八年的五月二十七日。

  这一天国泰民安,她毫无预兆地出现了。就那么推开酒吧的大门,直端端朝我走过来。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:十二点零七分。我听见她这样说:

  “一杯酒。”

  声音有点沙哑,像是很久不曾开口讲话,语调显得心不在焉。却在一瞬间准确无误地击中我的心脏。

  我低下头来调酒。

  她静静地将一双手放在台子上,并不说话。细细的手指,没有戴饰物;指甲修得很整齐,也没有涂蔻丹。

  她应该是那种将十卡拉全美方钻当作破铜烂铁,随随便便往手指上一套的人,十年如一日地穿白衬衫同长布裤。有最最大方的姿势。

  我忍不住抬头看她:她年纪不会很轻了,头发向后梳成条马尾,脸上的化妆有点油。淡淡的黑眼圈。穿着件黑色无袖衫,肤白如玉。整个人像一朵开到极致的昙花,隐约的有凋零之势。

  这时她笑起来。眉目如染春风,那个模样定格在我眼中,从此她花开不败。

  “可以把酒递给我吗?”

  我发窘:“对不起。”

  她摇摇头,把酒端起来喝一大口,很享受的样子。十二点十一分,她放下酒钱转身走了。从头到尾她只说了两句话:“一杯酒。”“可以把酒递给我吗?”-----仿佛她在深夜来一间叫做“七年之痒”的酒吧,只是刚好路过,因为口渴进来喝一杯。

  尽管我调制的是一杯“遇见龙舌兰”,可是她似乎无意沾染什么。

  我自嘲地想:她对我的美貌视若无睹。

  接下来我开始等待她的出现。

  一连七天,芳踪杳杳。

  我买回来一瓶“Daviddoff”的“Cool Water Woman”,那夜我曾闻见她身上清如松柏的味道。我知道她用的是这个牌子:冰水美人。我突然渴望能直接窥见人类的心灵,因为我能感觉,淡宁如冰雪的气息下,是她汹涌澎湃的情绪。

  又是七天,我开始注意穿黑衣裳的女子。有黑衣女高雅;有黑衣女美艳;有黑衣女凄厉。每一个都不是她。

  七天,七天,七天之后。

  一切开始变得像是一个噩梦:她来过,但终于消失不见。

  我犹豫着是否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思念她?

  第四十一天,她再度出现。

  没有化妆,头发松松地垂在肩上,宽大的男式衬衫。眼神有点迷茫,一张脸因此显得天真。我一直偏爱长卷发有风情的女子,可是一切都觉得是她最好。

  她仍然说:“一杯酒。”

  我试着讲话:“凌晨五点钟喝酒,不用上班?”

  她笑一笑:“或者有其他饮品也可给我一杯。”十分随和,但避开话题。

  你看,我并不懂得如何同人类交谈。在过程中她喝水,发呆,张望;我调酒,看天,看地,看她最多------我们沉默不语。

  临到她走,我才憋出一句:“我们通宵营业的。”

  她有点意外,随即说:“啊,我希望可以常来。”

  我松口气:“随时欢迎。”

  其实她也并不常来,但是每次停留时间逐渐变长,对白增多。只是仍不欲提及自身。

  “住得离这里远么?”

  “呵,为你美酒所吸引,无论远近,一定要来的。”

  “做什么工作?可觉得闷?”

  “不会比每天等在家中看八点档黄金剧更闷了。”

  “小姐贵姓?”

  “小姐都姓小”她眨眨眼,“而后改名叫太太。”

  我的问题幼稚而唐突,但是她自有她的机智。

  我不愿错过她一颦一笑,一举手一投足,时常整晚看牢了她。一次她同我说:“你的目光真令我小小虚荣心得到安慰。”口气如此磊落,丝毫不令我尴尬。

  多么可爱的龙舌兰女郎。

  我深深着迷。

  连老板都看出点端倪,问我说:“那女人什么来历?”

  我耸耸肩:“不知道,不如你去问她。”

  老板死瞪我一眼:“这样没头没脑。”

  我愉快地笑起来--------这就是了,他们都说,爱情是没头没脑的。

  我养的唯一一盆植物开花了,很香的白色花朵。我将它折下来放在盛了清水的瓶子里,带到酒吧。我想她会喜欢。

  那天晚上她果然来了。

  黑色的裙子,领子上是手工刺绣的鸢尾,一脸残妆。嘴唇上的深紫色胭脂脱落了,露出本来的唇色,挂着一丝憔悴。酒吧里的女人都化着精致的妆,身姿妖娆。始终只有她美得惊心动魄。

  正是“惟恐夜深花睡去。”

  我把花拿出来。

  她很惊喜,抬手将它插在头发上:“很久没有看到栀子花了呢。”

  但是那夜她心情郁闷,叫了一瓶Wiskey,一个人喝光。

  我想她一定有心事。

  她对着我说:“小的时候最喜欢栀子花,妈妈每次买菜都给我带一朵回来,又香又白。我才只得八岁,受家人宠爱.......他送给我的第一瓶香水也是这个味道.......”语声渐渐模糊,终于低至不可闻。

  她醉了,伏在台子上低声抽泣,喃喃地叫一个人的名字。

  良久,她抬起头来,泪痕已经擦干,神态平和,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  可是我听见她叫“裴珉珉”。

  或者是“敏敏”?“明明”?

  那是谁?

  我都不敢胡乱揣测。

  忍不住问她:“裴珉珉好吗?”装做漫不经心。

  她诧异地望着我:“恩?”

  我用手揩揩鼻子:“你喝醉时叫他名字。”心里有点酸。

  “呵”她微笑,“很好,谢谢你。”

  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,简直没有头绪。

  我着恼,白天睡不稳觉,晚上老是调错酒,幸好许多客人只为打发时间,并不在意酒的味道。有一日我发疯似将店中唱片统统换成爱尔兰风笛曲子。晚上她来的时候听见,欢欣地说:“珉珉最喜欢这个。”

  自那日起这句话快成她口头禅。喝到果子味的甜酒-----“珉珉最喜欢这个”;吃到可口的黑森林蛋糕-----“珉珉最喜欢这个”;说到卫斯理的小说,又是“珉珉最喜欢这个”。

  我赌气不说话。

  她说:“和这店里的格调不搭配了呢。是这店的风格太平常。”

  “那你为什么来?”

  “因为想你。”她都没有笑,不知是真是假?

  我心狂跳,脱口道:“那裴珉珉先生呢?”嗳,太太太似争风吃醋。

  她听了直笑:“是裴珉珉小姐。”

  哗,重见天日重见天日。

  原来“他”是“她”。我兴奋得不知讲什么,用力擦拭手里的杯子。

  她坐在那里含蓄地笑,喝光一杯“遇见龙舌兰”。

  “这酒味道奇佳,一直没问你是什么名字?”

  “遇见龙舌兰。”

  “龙舌兰是什么?”

  “一种植物,很久才会开花,结了果就枯死。”

  “怎么叫这个名字?”

  “龙舌兰说:为爱付出一切。”

  她听得深深动容。

  她越来越喜欢喝这种酒。很多时候下班也会进来喝上一杯。我们很熟悉了,她仍然不说关于自己的事情。我也不想再问。有什么关系呢?

  我称她为“龙舌兰女郎”,她则笑嘻嘻地叫我“明”。

  她说:“明,我们再这样见面,人家会起疑心。”

  我答:“事到如今,只好同你结婚。”

  玩笑之中,藏着我的真心。

  我学着在白天出门,我不想只在晚上才能看见她。戴上墨镜,阳光不那么刺眼,但灼着裸露的皮肤有轻微的刺痛。

  该在什么地方约会她?

  餐厅咖啡馆?那跟酒吧好象没有太大区别。看电影?都不知道有没有好片子,一部烂片足以毁掉一次约会。

  最后我终于想到。

  我说:“明天去海洋公园好吗?”

  她想了想:“好。”一点不骄矜。

  我很开心,买了一束小小的铃兰准备送给她,如果明天她穿白色的衬衫,就可以将它别在衣襟上。

  她真的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,衣领俏皮地竖起来。擦淡淡的珍珠色唇膏。长裤同平底鞋,姿态潇洒。一双大眼镜尤其的黑,黑到不见底。

  她真是天人。

  水族馆里光线柔和。隔着厚厚的玻璃墙,我仍能感到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,我渴望投入其中。

  但是这凡间呢?这爱恨纠缠,生鲜激辣的凡间呢?

  我逗留此地的期限快到了。回了龙宫,我也许再也不能间到她,我必须在海底呆上三年才有体力返回人间。三年的时间对于龙族只是一弹指之间,对于人类也算不得很长。可是世事如此叵测,三年后我还能找到她吗?届时她是否也已经嫁做人妇,开枝散叶?-----我的沮丧如潮涌来。我惆怅的发现:竟是那么的爱她。

  她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,把脸贴在玻璃上入神地看着。面前一群灯泡鱼,明灭的光线映得她一张脸疑幻疑真。

  “真美”她太息,“令人想起人鱼公主。”

  “你也喜欢那童话?”其实我知道那根本是确有其事。

  “自小到大那是我最喜欢的故事。人鱼公主是我认识最至情至性的女子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我亦敬佩她的勇气。

  “我若是那王子,宁可跟她回海底去,做一对神仙眷属。”

  “什么?”我声音都有点颤抖,“你愿意住在龙宫?”

  “是。”

  我欢喜得摒住了呼吸,轻轻地说:“那么,嫁给我。”

  她仿佛有点糊涂了,睁大眼睛问:“可是,为什么?”

  我不假思索:“只为这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。”

  她迟疑着:“可是......我还不曾认识你。”

  “我叫林自明。我是一条龙。”

  她微笑:“可能证明?”

  我把手贴在玻璃上,大群地鱼类和海豚游过来,向我示意。

  她半信半疑:“我宁可相信你是一名驯养员。”

  我只得从口中取出一枚龙珠,那珠子核桃大小,滴溜清圆,在我掌心飞快滚动,旋至半空中,发出微微的光芒。

  她怔视片刻,方开口说:“原来卫斯理小说之幻想会得变为现实。”

  “你的本来面目是一条龙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可否让我看看?”她有点好奇。

  “不”我温柔地说,“我不欲惊吓人类。”

  她沉默,良久才强笑道:“你可会七十二变?”

  “不,我们化成人类只得一具肉身,不能任意改变皮相。”

  “呵。”

  “嫁我。”我又说。

  她不回答,垂着头看向那一片幽深不见底地水域。过了很久,我听见她低声地说:“不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我发急,“因为我是龙族?”

  “不。”她摇头。

  “那为什么?”

  她像下了很大的决心:“因为我不爱男人。”

  “什么意思?”我迷惑地看着她,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:“你爱的是裴珉珉?”

  她一愣:“是的。”

  “我爱她,我也只能爱她。”她一字一顿,神情苦涩,如咽如哽。

 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开来。

  我在人间一共停留了两年十个月零七天,我没能呆满一年。第二天我就回了海底龙宫。

  人间成为我的伤心地。

  可是龙宫的岁月变得如此漫长难捱。潮升汐落,将她的影象冲刷得更加清晰,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。待我真的伸出手去,又是一场镜花水月。我呆在海底,一天看过了一百二十五只船经过。

  我唯一的兴趣,是听人鱼们唱歌。没有月亮的晚上,她们会站在扇贝上歌唱,那些悱恻的曲子,将我破碎的心磨成海底的沙砾。

  亲友也同我介绍女孩子。她们都是可爱的水族,有轻盈透亮的尾巴和鳞片。也有变成人形的,有一条龙甚至能幻化出古代海伦娜公主的美貌。

  有什么用?都不是她。

  人类把我这样的“人”,称做“情痴”,但我却不是人,更不是她爱的女人。命运就是这样荒唐而辛酸。

  到了我该去人间的日子,族长将我叫至面前:“不想去就算了。”

  “我要去。”

  老族长叹了口气:“需要什么帮助么?”

  我望着他:“我想做一名女人。”

  “什么?”他惊吓地张大嘴巴。

  “做一个人类女性,”我清楚地说,“且永远不想做回龙族。”

  “你疯了?这怎么可能!”

  “我听说过沙竭罗龙王之女的传说,她八岁时在释加牟尼说法的灵鹫山前转为男身----我也可以做女人的吧?”

  “那怎么相同,她是成佛之相,你却是折堕成人类!不但不能长生,还要折寿。”

  “如果没有她,仙家岁月也只是虚度。”

  老族长给我震住,看了我半天才说:“就算成为人类,你也不一定能和她在一起。不信且看人鱼的下场。”

  我不怕,即使为她牺牲一切,也是求仁得仁。

  老族长眼中露出了深深的悲哀。

  三天后,我回到了人间。以一个人类的身份,一个真正的女人。

  我开始寻找她。这时候我才发现仍不知道她的名字。

  最后我去了“七年之痒”。三年过去,物是人非,酒吧已经易主,还保留着店名。

  老板第一次喝到我调的酒,十分赞叹:“真是美味。”

  “它叫做‘等候龙舌兰’。”

  我从不拿它卖与酒客,因她们不是我要等的人。

  我等了很久。七天,七天,七天。

  无数个七天。我都不灰心。

  奇迹终于出现。

  二00二年十一月七日。这一天国泰民安。

  我永远不会忘记,她就那么推开酒吧的大门,直端端朝我走过来,出现在我的眼前。

  我几乎不能呼吸。

  她还那么美。裹在一件黑色的开司米大衣里,苍白的脸,眼神忧郁,盛开如一朵昙花。

  呵,我的龙舌兰女郎。

  “一杯酒。”可她的语调为何那样疲倦?她是否不快乐?

  我把酒递给她的时候差点打翻,她喝了一口,终于将它打翻在手里:“你为什么会调这种酒?”

  “有什么不对?”我尽力做的若无其事。

  “它...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等候龙舌兰。”

  她的脸渐渐黯淡下去,不再说话。付了酒钱匆匆离去。

  我知道,她一定还会再来的。

  她来的时候像是很平静。

  “请给我一杯酒。”

  她坐在椅子上,看我调酒,突然将身体倾过来:“我想跟你说说话。”

  “好”我疑惑地看着她,“想说什么?”

  “三年前,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个男子。他是这里的调酒师。”

  -------难道她想说的是我?

  “他不大说话,但有一双深澈如大海的眼睛。会调出各种美酒。”

  “有一日我在酒吧喝醉,因感伤自身,叫出了自己的名字。由于我们相交时我从不提自己的事情,所以他不知道那就是我,而我也一直跟他开玩笑,不欲说破,”她看了我一眼,“其实,我就是裴珉珉。”

  什么?裴珉珉裴珉珉,她就是珉珉?

  我惊愕得不能做声。

  她继续说:“后来他向我表白,我拒绝了他。他却误以为我和裴珉珉才是一对。再后来他就消失了,再没有出现。”

  难不成是我会错意?不,分明是她误导我。

  “那你为什么不分辩?”

  “当时我十分彷徨。因为他的身份非同寻常,若同他在一起,前途荆棘重重。而我贪恋一时的尘世欢乐,不想放弃身边的名利,也害怕面对他的真实面目。”

  “又因为以往感情经历并不愉快,使我对真情持怀疑态度,以为那不过是一时冲动,片刻即逝。而没有谁,离了另一个人就不能生活。”

  “后来才知道,没有了他,人生是真的不同了。朝雾夕阳,都没有了况味。无论怎么,都是意难平。”

  “记得当初他说龙舌兰代表为爱付出一切。我却直到现在才明白。”

  “我是真的明白了,什么叫付出。”

  珉珉,珉珉。我心酸得不能自己。

  “那么你根本就不爱女人了?”

  她看着我,没有回答。

  我一阵眩晕。为什么我们总是站在命运的掌心,被摆布成蹉跎的结局?

  是侬缘浅?是伊福薄?

  原来她就是裴珉珉。原来我爱的是裴珉珉。

  原来裴珉珉根本不爱女人。而我此刻,却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。

  绝望铺天盖地的席卷了我。恍惚中我听见珉珉问:“你一定知道自明在哪里对不对?”

  我背过身,拭去一滴眼泪,平静地说:“不,我不认识他。”

  身后一片寂静。

  珉珉一定失望地走掉了。

  我知道她这次是真的走出了我的生命,可是我沉了心,不欲挽回。

  我是真的为她付出了一切,现在我空洞得只剩残生。

  忍不住放声大哭。

  突然听见一个声音:“自明,你好吗?”

  我猛地转过身,看见她含笑的眼睛。

  (完)

   直至海枯石烂

  阮小渔

  那时侯他们已经分开很久了。全球气候开始变暖。

  冬至照例要吃羊肉汤锅,羊肉洗净切块,入砂锅加姜葱慢火细炖,佐料碟子只下少许盐,辣椒,香菜末。报纸上说小关庙一天要杀掉两百多只羊。

  新买的空调是绿色环保型,不含氟里昂。来思含一粒喉糖,来床上闭眼数羊。客厅里有人撤下了汤锅,支开桌子搓麻将。那副竹子牌少了一张“东风”,鲸心才去借了来配齐,擂鼓开战。她的指甲也是下午才修的,在美容店里踌躇地回过头问来思:什么样式好?

  阮来思答:岁寒三友。

  手炉,羊毛袜,暖气才是来思的岁寒三友。她手脚冰凉地蜷在大床上,头顶的天空已经破了一个大洞。

  一只羊。两只羊。

  昏昏中听见铃响,伸出手去摸到那具圆鼓鼓的电话。

  谁?

  来思,那男声沉着地笑,我是抚远。

  呵,阮来思坐直身子,我去叫鲸心。

  等等,来思,你怎么样。你好吗?

  好不好之间有一千种答案,她选了最无关痛痒的一种。我还是老样子。

  腊梅开了。他叹了口气。

  来思听见外厢鲸心推椅子站起来,她对着话筒说:咦,怎么没声音了?喂----那边抚远一叠声地“喂喂”。她轻轻按了电话。

  吃橘子。鲸心开门进来。

  电话又响,鲸心顺手接起来,面色慢慢变了,声音低不可闻。是你。

  在家里看着电视,鲸心一边摁遥控器,一边说:昨天----犹豫地选着台,选择词句----昨天宁抚远打电话来了。

  阮来思挑起一边眉毛,哦?

  他说,他说想见个面,一起喝茶。

  是吗。

  鲸心停下来。电视上正有负心男子说:或许我一直不知道如何照顾好你,但是我一直觉得你可爱。

  那你去吗?

  当然不。

  她却知道她今天一个人去买了胭脂,是种桃子红,搽在脸上一层菲薄的嫩红,几近无痕。面孔像一瓣桃花。

  当年也曾笑过春风。

  阮来思沉默地对着电视,并不打听下文。那是别院桃花,别家崔护。

  鲸心忽然说:昨晚做了一个梦,梦见他。梦见我们正躺在床上,就是你房间里那张床,那张楠木大床。我们说着话,不知从哪里走进来一个女人,站在床头笑吟吟看我们。指着我问是谁,他只答是他的妻。那女子掩口笑,这般村陋。

  阮来思似笑非笑,我早已听熟你们青梅故事,你小时奇丑,他却俊。是故你一直自卑,上了初中竟然又长得比他高,更是抬不起头,自觉粗手大脚。

  鲸心不理会,自顾说她的梦境。

  我无奈,说若你觉得更能胜任,就来试试。那女子竟俯身来吻他额角,他也不避。我只好走出去,手里拿了一个钱包。也不如何气苦。一壁打开钱包来看,有几张钞票,还有张卡,密码是一一四一一四。这下子总可以买车票回家去的,只是该怎么同亲友解释呢,和他在一起好多年了。

  连来思也记得,抚远的生日是一月十四。

  最后鲸心看着她说:那女子,不是你。

  阮来思悚然一惊。眼前漆黑,停电了。

  等车的时候她翻开一本画报,看见数桢女子的照片:凤凰台的女主播,摄影模特,广东遂溪一名在龙卷风中失去兄长的农妇,西藏牧民卓玛央宗,洛杉矶唐人街小姐,迈阿密的孪生姐妹画家,赛车手,夜总会艳舞女郎,被打瞎左眼的家庭暴力受害者。还有中学生物老师。

  这么多女子,偏偏是阮来思遇见他们。

  她把画报继续往下翻,看见一组题目叫做寂静之美的图片,是各种睡觉的姿势。

  有人睡在办公室沙发上;有人睡在巨大的床垫上;湖南的小乞丐睡在街头;法兰克福的脚手架下睡着一个吸毒者;一个小姑娘在从布林蒂斯至罗马里亚的列车上睡着。

  世界那么大,他们偏偏睡在她的楠木床上。

  这就是比梦境更荒诞的现实罢。

  阮来思十七岁时沈鲸心比她大一岁。身材很高了,手脚细细的,面色黎黑,五官还没有长开。不太好看。来思却有一张洁白的心形脸蛋,额顶一个美人尖,整个人似白瓷盘里一朵碧清的栀子花。

  只是爱顽闹,除了读小说,就是穿着老球鞋玩的一脸汗回来,鼻尖晒破一层皮。

  鲸心已经懂得矜持。眉毛修的细细,穿玻璃丝袜同窄裙子,但不敢尝试五公分以上的高跟鞋。她和来思解释:抚远只比我高一点。

  那么矮,来思想,能英俊到哪里去呢?

  她一直没有看见他。是鲸心日日在面前提起,于是知道他薄唇,爱笑;冬天穿烟蓝的毛衣和灯心绒裤子。知道他掌心温热,手指修长,从小被父亲逼着练字,一笔好行书。

  来思瞥见鲸心收到的信上清遒的字体:未见卿卿,忧心钦钦。

  认识那么久,相好那么久。阮来思以为沈鲸心和宁抚远是会一辈子的。直至海枯石烂。

  只是大二那个五月,抚远从北边过来看鲸心。他告了假,不声不响来了,一路寻到她们楼下。沈鲸心不在,来思下楼接他。

  抚远看见的是穿裙的女子,那条天青的裙子太长,枝枝蔓蔓裹到脚踝。偏偏她又跑的急,一边抚着裙角,孩儿面上出了油,更显得大眼明澄,睫毛一丝一丝,竟那么浓密。

  他愣怔了。四周仿若天清地廓,叶嫩花初。

  同鲸心说起时,忍不住微微笑了:阮来思这样温柔可爱。

  鲸心也笑,没有说话。日后的信里却渐渐提到:来思今天又为一张不及格的卷子直吵到教授家里去;来思一把头发从来梳不透,不知是否当真卷发儿天生脾气坏,她总跟人争的面红耳赤;来思天天躺在床上吃零食,胖了两斤......

  无论阮来思是多么的任性,坏脾气,疲懒;抚远只记得馥馥郁郁的香,和一个抚裙的手势。在霜初凝,夜始静,船启碇,鸟回翼,婴儿第一个微笑的刹那----抚远想起她。

  但是鲸心是自有记忆来就识得的,是一件安吉燠暖的旧棉衣。

  他依旧给她写信,三天一封。说自己独自在下雨的晚上听五轮真弓,独自去看了洛丽塔。

  来思同时收到陌生的信件,拆开来赫然是熟悉的行书:相见亦无事,不来常思卿。一失手,就跌碎玻璃杯子。

  鲸心古怪地看她一眼:怎么了,脸这样白。

  来思摸到自己的眉额:怕是有人病了。

  鲸心过来扫拢碎渣,淡淡地说:抚远要到这边来谋职,大概就在年底。

  是吗?来思心头一片茫然。

  我们不是还有一年多就毕业了么,抚远说迁就我,不用离家太远。,还是他回来做事。鲸心说着慢慢红了脸,我妈说可以住在一起了,互相照顾,反正,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。

  年底下了薄雪。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,是来思陪鲸心去找的。她知道那房子有小小偏厅,光线暗淡,黄昏时靠在藤椅上听戏,吃盐水花生,再好也没有。她辛辛苦苦去寻了一缸昙花送给他们。静夜里看花拆,又是她不敢揣想的细节了。

  来思一直不肯去他们住的地方,她知道街名叫做“偕隐巷”。过了很久鲸心硬拉她去吃饭。进屋陡见四壁雪白,墙上用墨汁涂着大字:欢情陶陶。来思就坐在那字底下,一脸晏晏的笑意。冷眼看着抚远疲惫地回来,衬衫团的稀皱,沉下脸问:沈鲸心,你薰的什么东西,一屋子烟气!

  末了来思才轻轻说:用沉香蒸透,香炉上搁个铜丝架子,离火半寸徐徐烘之。又香,又没有烟子。

  其实那时他们已经没有了静室焚香的心思。一顿饭两个人都在互相挖苦,无非是他无用,她平庸,他薄情,她寡性。来思夹在当中只作不懂,始终挂着个笑脸,饭后还吃了一盆水果。去洗手时才发现,脸都僵了,笑意是刻出来的。像染在白衫上的石榴汁,一团一团悒郁的紫。

  抚远送她去坐车,鲸心推说心口闷不想去。两个人出了门,一前一后地走。来思一步比一步落得狠,脚都疼起来。抚远在后面远远看着她抑愤的肩,一条裙子跌跌撞撞。仍是青色,但那天青也老了,灰成一片霁青,内中夹杂无数委屈的隐情。

  抚远眉心一条线,直痛到心头来,不禁脱口道:来思,你好好等着我。

  等?阮来思执拗地想,我是决计不肯等你的。

  她果然找到眉清目朗的少年恋爱起来。那男孩子家势极好,又难得不骄矜。两人发展的很快,男孩子带了来思回家看祖母。

  去的那天老人家正在收拾藏物,开了箱子一件一件拿出来,指点给来思看:这是查士标的山水,这是仇十洲的人物,这是董其昌的对联......递给她一柄翡翠,轻描淡写道:你拿着玩罢,不值什么的。从前旗人女子都要别这么个一尺长的扁簪。纯祖母绿的,放在水里一盆尽绿,图个好看。

  夜里来思把扁簪拿在手里缓缓地量,想起鲸心说给她听的。抚远父母离异,他跟着父亲过的很拮据,上大学时替同学抄论文,得了钱还买水晶指环给她。来思想起他每天刻苦工作的八个小时,印着汗迹的衫;想起他把礼金藏在条幅里送给上司的羞窘,竟探了自己一手温热的泪。

  鲸心和抚远吵的越来越厉害,再激烈的言辞也不避讳旁人。鲸心时时追着来思问:我和他分手好不好?好不好?

  来思有时简直憎恨抚远的不成器,巴不得他在雷雨夜给扫地出来,落得一身潦倒病困,她再日日到他床前端药喂水。但这个问题问上一千次,她也只会对鲸心说不知道。

  她想,他们恐怕要吵到海枯石烂去了。

  不料临到毕业,两人居然真的分手了,连那缸昙花都抱回来还给来思。来思用棉球蘸了水一片一片擦洗昙花的叶子:你好吗?你疼不疼?你要喝水吗?你到底,想要什么呢。

  离校时鲸心取下水晶指环给来思做纪念。来思接过来,指环已经有了划痕,是当初抚远抄论文换来的那枚。她在手指上匆匆套了一下,还给鲸心:太小了,戴不上。

  嗳,灰姑娘的姐姐削了脚跟要抢水晶鞋。而阮来思自情敌那里得到一枚有划痕的水晶指环。

  这般芥蒂,后来还是搬到一起住。两个同在异乡求生的年轻女子,很多很多的不得已。来思怀疑其实她们都有一颗鲸的心脏-----柔软,宽大,吞没一切过往。

  她们是不提的,亦有人不断将抚远的举动告知给这同一个屋檐下住着的两个女人。闲谈中抚远去了别的城市,又回来,开了公司,做的薄有声色。身边换了人。也不像她们任何一个。

  屋子里仿佛住着三个人。

  现在这第三个人活生生地出现了,来思从鲸心日渐丰润的眼色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。

  晚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看书,看到乐府杂录里关于《何满子》的一段记载:

  “刺史李灵曜置酒,坐客姓骆唱《何满子》,皆称其绝妙,白秀才曰:家有声妓,歌此曲音调。召至,令歌,发声清越,殆非常音,骆遽问曰:是宫中胡二子否?妓熟视曰:不问君岂梨园骆供奉邪?相对泣下,皆明皇时人也。”

  这是来思熟悉的颠沛流离,她不得不低下头来承认,他和她,永远是这故事中的明皇与杨妃,纵然他曾逼她回了娘家,曾赐了她三尺白绫,但他们可以此恨绵绵直至海枯石烂。而她,是小小的配角,是黯然落泪无处申述的胡二子与骆供奉。

  走的时候阮来思想留 给他们,但她终于不知道说什么。她只是写:据说《何满子》是沧州歌者临刑时欲以自赎的曲子,然,终未获免,徒留哀声。

  后来那女子在异地一家人声沸沸的茶馆里听到了一出昆曲《思凡》。她听见有人这样唱:那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,那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,那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,那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。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,下山去寻一个少年哥哥,凭他打我,骂我,说我,笑我,一心不愿成佛,不念弥陀般若波罗。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,却不是快活煞了我。”

  旁边的人惊问:噫,来思你怎么哭了?

  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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